第四十一章 愛殺

通常一些聽似無厘頭的話,最後會引出驚天的內情。崖兒對他下一步的打算很好奇,也許在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後,順便能解開他們夫婦身上的謎團。

她說沒有,「我對香品沒什麼研究。盧公子是知道的,詩情畫意對我這種人來說太奢侈了,我情願去探究哪種招式能克敵制勝,什麼樣的刀鋒可以殺人於無形。」

盧照夜聽後,唇角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,「我明白樓主的意思,但你終歸是姑娘,有些東西該放開,就不要過於執著。」

透著禪意的話,讓他聽上去像個看破紅塵的修道者。可就是這樣的人,自己執念那麼深,竟還去相勸別人。崖兒有些好笑,看他打開白玉盒的蓋子,取出一塊墨黑的龍涎。龍涎本身是有味道的,傳說每年春天群龍聚集大食西海,枕石一睡,涎沫浮水,久而久之凝結成香料。兩年前她踏上龍涎嶼,就曾聞見那種強烈的氣味,和他取出來的小塊一樣,倒也不害怕他動什麼手腳。

他打開博山爐的爐頂,把龍涎投了進去,崖兒道:「每個人都有執念,只看這人心性堅不堅定罷了。公子是聰明人,明人跟前不說暗話。我已經將神璧雙手奉上,公子現在可以告訴我真相了。」

盧照夜慢慢點頭,「二十二年前的那場追殺,整個武林都有份,這你知道。但一切的起因,還在於萬戶侯府的小姐。當初柳絳年艷色動天下,若論相貌……」他看了她一眼,「樓主和她非常像。可惜一個女人只能嫁一個丈夫,有人歡喜就必定有人生恨。那個人派出多路殺手刺殺萬戶侯,牛氓一樣的細針沾著劇毒,只要擦傷點皮就會令人斃命。然後又策反岳家旁支,也就是岳刃余的堂兄岳海潮,趁岳刃余攜妻奔父喪時,打斷了長淵長門岳南星的脊樑。後來的事,樓主大致都有耳聞了,百餘頂尖高手追擊千里,逼迫岳少主交出神璧,均未成功。岳刃余夫婦在離蒼梧城一里遠時遭遇伏擊,返城無門,只得倉惶逃入雪域。」

他說完,停下來看她神色,崖兒靜靜坐在那裡,案下的手腳變得冰冷。

她知道爹娘的遭遇,結局如此,過程必定慘烈。他的敘述增添了一部分她不知道的細節,助她重新整理和回憶。人的思維陷進痛苦裡,每一次心跳,每一段血液的流動,都帶著難以言表的凄涼。

她緩緩吸了口氣,「然後呢?公子現在可以直接告訴我,那個人究竟是誰了。」

然而他卻沉默下來,眼神專註,盯著博山爐頂緩緩凝聚的翠煙。那煙真如他先前說的那樣,升到半空便凝結不散。他探手取過一面神璧,牽著袖子小心分割,煙霧被分成了絲縷,在他指尖悠悠繞了一圈,緩慢向她游去。

他含笑望著她,「樓主身在江湖,應當聽說過那人,眾帝之台的右盟主厲無咎。也許你會覺得奇怪,厲無咎口碑頗佳,且不問世事多年,又有傳言說他身患痼疾,這樣的人,是不應該成為這起陰謀的幕後黑手的。」

崖兒看著那縷煙霧轉騰而來,帶著馥郁的蘭花香,停在她面前。她仍舊在考慮他說的話,「不,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。」

他露出欣慰的笑,「樓主果然世事洞明。」

「我唯一不解的是,公子怎麼會如此了解內情。」她凝眉看他,「難道公子也參與了此事么?」

盧照夜輕輕嘆了口氣:「若說參與……不能說我參與了。當初我與厲無咎有一些錢財上的往來,他需要錢建造他的樂土,我恰好有財力解他燃眉之急。」

「那麼厲無咎許了公子什麼好處?一個無利不起早的商人,不可能無條件為他提供金錢上的資助。」

這個有些不好回答,他微微猶豫了下,「小情……我的夫人,以前曾經是與柳絳年齊名的美人,但兩者的命運天壤之別。柳絳年出身高貴,小情卻身為下賤。那年熱海王府大火,讓她容貌盡毀,我答應過她,一定要讓她完美如初……」

「所以厲無咎以柳絳年的麵皮作為交換,是么?」她唇角帶著一絲冰冷的笑,揮袖驅散了那團翠煙,「可惜厲無咎最終沒能達成你們夫妻的願望,柳絳年進入雪域後就死了,血脈涼透,再也無法移植,這個約定最後只能不了了之。」

他眼裡微微流露出一絲驚訝,「樓主果然冰雪聰明,很懂得舉一反三。」口中說著,袖底的五指慢慢攪動,她沒有察覺,那縷被驅散的煙霧,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重又聚集了起來。

「其實我也不願如此,誰喜歡過著非人非鬼的日子?我所做的一切,不過是為完成心底的一個夢,和心愛的人,像普通人那樣生活。」他不無哀傷道,「可是平常人看來最簡單不過的事,於我卻是萬萬分的難。但我不會放棄,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,我要為自己創造最好的條件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,這話樓主認同吧?」

崖兒笑得輕蔑,她絕不能容忍一個曾經圖謀她母親面孔的人繼續活著。她驅動神璧,那兩尾陰陽魚正欲向盧照夜衝去,忽然滑如絲弦的煙縷鑽進她的鼻腔,一瞬腦子頓住了,眼前影像也變得重疊,她聽見盧照夜唏噓:「樓主手段太高,盧某要是不使些小聰明,也不敢貿然和樓主見面。龍涎不單能聚煙,同蜄殼同燃,還能催發蜃氣。」他在她暈厥前一刻走到她面前,悲天憫人般俯視她,「所以你看見的一切都是假的,前樓的燈火和賓客,還有那些吵吵嚷嚷的叫好聲,都是假的。可能你不知道,神璧於我雖然重要,但最重要的還是你。」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,溫柔地,如同對待最珍貴的瓷器,「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,這張臉要是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,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柳絳年的女兒,包括厲無咎。所以……留在我身邊吧,人生短短几十年而已,我們一起生老病死,比孤獨行走在人世間強百倍。」

她想說不,可是說不出來,她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腦子像被重拳擊中,只覺得昏昏的,不知道時間,也辨不清方向。勉強睜開眼,看見雪白的屋頂,這屋子沒有窗,沒有半點自然的光,只有燭火跳動著,她明白過來,應當是困在蟻巢中的某一個房間里了。

動了動手腳,發現動不了,四肢被捆綁在一張鋪著白布的門板上,生生扯成了大字型。她的渾身上下,只有眼珠還能活動,轉過去便看見那個無臉的盧夫人,就躺在她身邊的長榻上。

此刻連猙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相貌,她的麵皮早就沒有了,只剩一個模糊的骷髏,兩頰鮮紅,零星米黃色的脂肪薄薄覆蓋在肌肉上,額頭是青白色的,骨骼的顏色。兩隻碩大的眼窩裡裝著雞蛋般的眼球,因為沒有眼瞼,直愣愣地盯著她。

崖兒一驚,奮力掙紮起來,可是那點掙扎微不足道。

盧照夜走過來,手裡舉著一把鋒利的刀,遺憾地說:「暫時還不能動用神璧,因為你有思想,我怕控制不了,被它反噬。」

小情有些亟不可待,兩排牙陰森森暴露著,磕得咔咔作響,暴躁地催促:「她已經醒了,你還在等什麼!」

盧照夜卻沒有立刻動手,他只是望著那張血肉模糊的臉,問她:「小情,你疼嗎?」

小情怔了下,覺得他的問題簡直白痴,「疼又怎麼樣?我等了那麼久,願望馬上就能實現了,這點疼算得了什麼!」

她沒有了嘴唇,所以每句話都漏風,聽上去有些可笑。盧照夜垂著眼睛看她,「脖子切開,切面遠比整個頭顱小得多。如果我一時疏忽,把頭髮和臉皮的位置裝反了,你可能永遠要前後顛倒著生活了。」他俯下來一點,輕輕對她說,「娘子,不如把頭換了吧,這樣會省很多麻煩。」

小情先是一愣,然後便暴跳如雷起來,「盧照夜,你瘋了么?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?」

他當然知道,人以頭為首,頭是一切的中心,只要頭在,腦子在,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拼裝的。但如果把頭換了,那麼她就不再是原來的她,而是徹底變成另一個人,變成了岳崖兒,花魁小情便再也不存在了。

驚惶的眼珠子瞪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刀,到這刻才意識到,這個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人早已經受夠了她。在她滿心歡喜期待得到天下第一的面孔時,他卻在盤算如何拋棄她。

她的手足為準備即將到來的換臉固定住了,他只能哀聲乞求他,「盧郎,看在咱們往日的情分上……以前咱們多好,你說會愛我一輩子的。」

情意綿綿的話,卻搭配這樣血淋淋的面孔,往昔的愛從她嘴裡說出,再也不能令他動容了。他甚至看見帶著血沫的唾液從她的嘴角湧出來,他錯愕了,不知他的小情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,頓時一陣反胃,匆忙別過了頭。

「盧郎,我那麼愛你呀……」她似哭似笑喚他,一個女人到了這種關頭,還期望用纏綿的聲調喚醒男人的良知,明明是徒勞,但總不能死心。

盧照夜深深嘆了口氣,「你愛的只是我的臉。你厭惡我的身體,你喜歡雄壯的男人。這些年來,我不停依照你多變的胃口轉換身體,你知道每一次我得忍受多大的痛楚,要冒多大的風險么?」他把臉湊到她眼前,「你看,我的眼角已經開始有皺紋了,過不了多久,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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