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章 心期細問

外面怎麼樣了,牢里的人全然不知。這與世隔絕的地方,進來了就像落進了海心裡,不管你曾經多有能耐,沒有了船、沒有了槳,你徒手能幹什麼?

所有的體面和榮華,都是千千萬萬於細微處的迎合促成的。這牢獄裡根本沒人來奉承你,你算老幾?

星河所在的這一間,窗上破了個窟窿,橫七豎八釘死的木板間有光透進來,雖看不見人影來往,但尚且能分辨白天黑夜。她一直在等待有人來提審她,可是兩天了,黑不提白不提的,簡直叫人懷疑是不是外面的人把她給忘了。

她自己干刑獄這行,知道最怕就是無限期地關押,既不定罪,也不釋放。之前託付掖庭令的事,恐怕打了水漂兒,他連面都不露,想必是有負所託了。甬道里有人經過,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懶散地傳來,她扒著牢門往外看,一個老太監提著水桶經過,她揚聲叫他,「仇令在不在永巷?替我傳個話,說我要見他。」

老太監駐足看了她一眼,「外頭變天兒啦,仇令忙得很,恐怕沒空來見您。」

星河心頭一激靈,變天是什麼意思?是皇帝出了岔子?還是太子被拱下台了?她心裡急切,再想追問,可那跛腳的老太監不再理會她,一瘸一拐往甬道那頭去了。

究竟是什麼意思呢,她急得直想哭。那些說好了誓死效忠她的千戶上哪兒去了?好歹讓她走出這裡,接下來才好行事。哦……她忘了,控戎司本就屬太子管轄,一旦東宮有變故,這個衙門就該別人接手了。她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家裡人,朝堂上歷來講究一損俱損,她要是以這種罪名入獄,闔家都脫不了干係。

不大的牢房裡,她困獸一樣遊走,身上發餿的衣裳讓她受不了,腦袋疼得也要炸開了。

時間真難熬,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到天黑的,猛聽大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,終於有人來了。

她起身迎上前,掖庭令臉上表情澀然,「那啥……宿大人,準備一下,回頭要移交刑部。」

從秘獄轉到刑部,那這罪名恐怕要往大了說了。她慌忙問他:「仇大人聽說前朝的動向了嗎?我家裡人眼下怎麼樣?」

掖庭令嘆得很無奈:「您說哪兒還有好果子吃呢,都革了職,聽候發落呢。」

她悵然站在那裡,好半天回不過神來,良久才問:「太子爺現如今怎麼樣了?」

掖庭令一臉似哭似笑的表情,搖頭道:「不好說……不好說……」

星河越發惆悵了,「真沒想到,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……」

刑部來領人了,一般重犯都是在夜裡交接的。邁出牢門,短暫的重回人間,才發現外面的空氣這麼好。她像個快要赴死的人,貪婪地呼吸,即便衙役催趕,她也毫不在意。

那些辦差的,懂個什麼尺寸長短。他們只知道這是階下囚,別出幺蛾子,老實進刑部大牢就行。

一個卒子嫌她磨蹭,推了她一把,「趕緊的!」

她回身望他,眼風如刀:「我身上還有官職,你敢對我動粗?」

錦衣使雖然虎落平陽了,但極盛時期的威勢還在。當初御道之上都敢橫著走,什麼刑部、督察院,在控戎司面前算個球!

卒子被她申斥,膽怯地咽了口唾沫,但仍舊壯了膽兒說:「您什麼處境,您不知道?錦衣使好大的官威,可惜這會兒不頂用……」話沒說完被她抽手一個耳刮子,打得兩眼冒金星。

她只是冷笑,「我就是不當官兒,也輪不著你這泥腿子呼呼喝喝。你是個什麼東西,敢對我動手?」

卒子氣得臉色都變了,旁邊同行的人掩嘴偷笑,巴不得鬧起來,鬧起來才有好瞧的。可正如她說的,她身上有銜兒,在沒有定罪懲處前,她還是朝廷命官。

挨了打又怎麼樣,自認倒霉吧!卒子揉了揉臉,「得得得,惹不起您這個大人物。您就甭難為咱們這些當兵的了,有能耐沖尚書大人呲牙去吧。」

星河沒再理會他們,心裡總還有些小小的期待,那支蝦須簪這會兒也捆綁著太子的命運,除非皇帝完全放棄他,否則絕不可能草草結案。所以暫且靜候,只要有機會過審,就有機會澄清。但也得做好準備,如果這刻惠後已經佔了上風,如此將太子和宿家一網打盡的良機,她是斷然不會錯過的。

腦子裡亂鬨哄,千絲萬縷沒有頭緒。從秘獄到刑部路程太近,剛喘上一口氣,轉眼從一個牢獄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牢獄。她原以為必定滿世界都是女犯的哭喊,可是奇怪,從進門直到大牢深處,一路都是空關著的,居然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。

也就是說這個天牢里只關了她一人嗎?她左右觀望,光是沒人倒罷了,獄裡的潔凈也是秘獄不能相比的。

她問典獄官:「為什麼這裡沒有別的女犯?」

典獄官哦了聲,「新地方才修成,也不是單用來關女犯的,只是還沒啟用。您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官,所以專門為您辟出來的,我們大人說了,總算同僚一場。」

同僚情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作用,真是叫人道不出的滋味兒。還能說什麼?只能請典獄官帶話,多謝刑部尚書的好意。

本以為進了刑部,離過審就不遠了,這件事的首尾不停在她腦子裡翻滾,她也想好了,怎麼回答才更有利。然而還是如舊,主審不傳訊,案子干晾著。期間得了旨意,她被削了錦衣使的頭銜,身上的官服穿不住了。

獄卒送號服進來,她看看胸前,沒有印上大大的「囚」字。也許因為她還保有東宮尚書的職務,待遇也不錯,一日三餐之外還提供清水。她提溜著號服,在號子里溜達了兩圈,擦洗擦洗,把囚服換上了。

據說外面天翻地覆,宿大學士和星海的日子很不好過,受她的殃及,停職第三天也投入了大牢。她聽見這個消息頓覺灰心,坐在地上思量,謀劃這麼久,作了這麼多掙扎,機關算盡,最後無非這個下場。故去的慎齋公知道了,會坐在墳頭上痛哭吧!子孫無能,無法自保,十五年一個輪迴,十五年前是受屈的慎齋公,十五年後輪到他們了。

星河從沒覺得自己和祖父的心,貼得像此刻這麼近過。她是因那支遺失的蝦須簪下獄的,到底冤枉。背靠冷牆的時候她就在想,當年的慎齋公必定也有過同樣的心路歷程,氣惱、委屈、迷惘、無助、驚惶,甚至想到了死。

可是不能死,死了便是畏罪自盡,更如了別人的願。然而無望地活著,真的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氣。

星河覺得自己要瘋了,她開始在牢房裡轉圈子、刨磚縫,在牆上寫了好大的兩個字——冤枉。寫完了自己欣賞一下,發現用石子不及用筆,這兩個字有點丟她的臉。於是又費勁地劃花了,靠牆坐在地上,撐著腿、弓著身,把臉枕在了膝蓋上。

忽然有腳步聲傳來,仔細分辨,這腳步聲是她熟悉的。她一下子蹦了起來,使勁貼在牢門上看,從這裡斜切過去,能看見一半的甬道。

腳步聲近了,終於一片佛頭青的袍角飄進視線,那人一身便裝,腰上沒有繁複的配飾,頭上沒有累絲金冠。她只看他一眼,眼淚便下來了,像久旱逢甘霖,一半是喜悅,一半是希望。

但哪裡好像又不大對勁,以往的太子很注重儀錶,無論何時都是金光閃閃的。今天沒了配飾,雖然依舊晈若明月,但瞧那精氣神,彷彿大不如前了。

她心頭鈍痛起來,一個牢外,一個牢內,相顧無言。

過了許久,她把臉貼在木柵欄上,輕聲說:「主子,您怎麼來了?」

太子說:「我來瞧瞧你,這世上只有我記得你了。」

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嚨,那一瞬她險些大放悲聲。太子示意獄卒把門打開,臨了塞了塊銀子進那卒子手裡,「走遠一些,孤和宿大人說會兒話。」

曾幾何時,太子必須靠這樣的賄賂才能令人受命了?星河看著那卒子捏著銀子走遠了,心裡愈發覺得悲憤,「您何必這樣?」

他邁進來,示意她噤聲,「今時不同往日了,我這個太子如今算是掛名的,哪天說罷免就罷免。監國不再,東宮也不再,我就進來和你作伴,一起等死了。」

他臉上帶著笑,眼裡卻苦海無邊。還同以往一樣,攤開兩手,空出胸懷等她。她很快便依偎過去,緊緊地貼著,瑟縮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寧靜。和他在一起,又覺得似乎一切都不是難題,總有一天會雲開霧散的。

「可惜我這兒沒地方請您坐。」她悵然說,「也沒有香茶來款待您。」

「你傻么?這兒又不是你家,還來那套虛的。」他也不矯情,拉她在草堆里坐著,拍拍身下稻草,奇道,「我看別的牢房裡沒你這麼多麥秸稈,你這兒都能堆成垛子了。」

她說:「我和典獄官討的,反正這兒也沒旁人,那些草放著也是閑置。」

太子啊了聲:「你這人,到死也不虧待自己。」

她捶了他一下,「您來就是為了笑話我?」

他說沒有,上下打量她,「你穿牢服比穿官袍好看,像中衣似的,隨時準備侍寢的樣子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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