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章 揚州一覺

「仇大人,能否讓我再見太子一面?我有要事向他呈稟。」

掖庭令搖了搖頭,「暫且不能夠,太子爺這回恐怕自身難保啦,我先頭從北宮來,皇上龍顏大怒……前陣子接連發生那麼多事兒,連信王都折進去了。先是長大成人的皇子,這回是肚子里的皇子,敏王爺這主兒沒什麼魄力,不就剩太子爺一個能辦事的嗎,所以太子爺……處境很尷尬。」

是啊,只要等皇后緩過勁兒來,證明太子想害的是她的兒子,於情於禮就說得通了——太子忌憚繼皇后嫡子,欲除之而後快,派她來行刺。誰知聞長御撞在槍口上,成了替死鬼。這麼一來中宮一舉除掉了太子和聞長御肚子里的孩子,皇帝膝下便只剩敏親王和惠後的孩子。敏親王娘兩個都沒算計,要給他們扣帽子太容易了。退一萬步,就算皇帝忽然駕崩,敏親王繼位,那麼梁夫人也矮她這個正牌太后一頭,到時候這朝堂和社稷,還是她惠氏說了算。

這就是後宮爭鬥啊,女人多,心眼子也多。要防患於未然,這道理她知道,奈何東宮女官無法插手北宮的事,一切只能暗中進行。她還是算錯了一步,一直以為皇后會打長御肚子里的孩子主意,結果聞啼鶯一死,安插在那頭的人全成了無用功。她自己又受誣陷被關進這裡,外面的事一點插不上手,越著急,越焦躁,恨不能衝破這牢籠,一氣兒飛進北宮裡去。

她兩手緊緊扣著珊門,木柵上的毛刺刺痛了掌心也顧不上,急切道:「仇令替我想個轍,帶話給皇上,宿星河能自證清白,請皇上准我調查此事。」

戴罪查案這種事,以前倒不是沒有,可一般都是官員自身不牽涉其中的。這回殺人的嫌犯就是她自己,自己查自己,皇上未必有那個心胸。

掖庭令無奈點頭:「成,瞧在咱們以往的交情,我給您帶這句話,但皇上什麼想頭兒,真是天知道了。」

一壁說,一壁搖著腦袋走出了牢房。

抬頭瞧瞧,月在中天。小太監過來回稟,說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都已經入宮了。

他抬了抬下巴,「走吧,過去聽示下。」

掖庭令是個靠譜的人,他受人之託,就想著要忠人之事。趕到北宮時,還四下搜尋皇帝,想上前代錦衣使傳話,可一瞧皇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,他又有點露怯了。

聞長御的屍首停在了凝陰閣里,她生前居住的寢宮也被封了,等待刑部衙門派人查驗。這不是掖庭令頭一眼看見長御的屍首,但即便第二次過目,也還是叫人五味雜陳。

死了的人可再也用不上高床軟枕了,一塊硬鋪板,首尾拿兩張春凳支著,身懷六甲的長御仰天躺在那裡,身上蓋著白布,肚子像山似的,墳起來老高。

宮人覺察她出事時,第一時間報了掖庭局。為什麼不先試著救治呢,因為一瞧那模樣就知道救不了了。她是仰面朝上跌在那裡的,眼睛半睜著,瞳仁兒都擴散了。掖庭令趕來勘察時,發現她面部有細小的出血點,按照常理推算,應當是死於窒息。

輕輕掀了掀她的衣領,果然發現一根極細的勒痕,不過這種勒痕想致命,徒手是辦不到的。於是領著幾個偵辦的人在殿里搜查,最後牆上那柄用以裝飾的寶弓引起了他的注意。這弓掛偏了,顯然有人動過。觀察弓弦,牛筋為質,上擦黃蠟,這麼強的韌性,想勒死個人太稱手了。

兇器找到了,比對一下弓弦和勒痕,正好吻合。但是之前的一通搜查,也查出了那支蝦須簪,問遍溫室宮,沒人認領。最後有人指出曾看見錦衣使戴過,更巧的是錦衣使之前造訪過溫室宮,但並沒有見聞長御。所以這支簪子為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,就十分耐人尋味了。

管他是誰,有嫌犯就必須抓,雖然他也不認為一個管理控戎司的女官會那麼蠢,把這樣的證物留在現場讓人拿住。況且想殺人,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動手,隨便指使個心腹就辦成了。但這種推理不由他掖庭令來做,他只管照著牌面上的疑點辦差,接下來的生殺大權得聽主子定奪。

可是很奇異,皇帝臉上沒有悲痛,沒有震驚,有的只是無邊的寒意。

掖庭令有些吃不準眼下的形勢了,看看督察院和刑部的人,那些官員也是耷拉著眉眼,不聲不響。作為內廷的官員,又是主子和其他高官皆在場的情況下,掖庭令決定繼續觀望。

觀望了半晌,果然事情又有了新進展,御前的高無憂入殿回稟:「尚藥局派醫女入宮了。」

掖庭令回身看,看見負責皇帝醫事的醫正,領著兩名頭戴方巾的醫女立在南北夾道上候旨。關於醫女他是知道的,當初掖庭領命從官戶中挑選工巧者,送進太醫署學醫,處所安置在別院,不和太醫署學生混在一起。等學成之後分派各個公主府,以伺候公主們的疾病和飲食,所以她們和宮廷內后妃是沒有任何往來的。

這時候招醫女進來做什麼?掖庭令有點懵,再看太子,他向皇帝俯身拱手:「究竟是真是假,派人一驗就知道了。」

皇帝看太子的目光,透出一種悲涼的味道。掖庭令進宮近二十年,從沒見過皇帝流露出這樣的氣象。是因為太累太絕望嗎?後宮接連出事,終究血肉之軀,桑榆向晚的年紀不得安寧,這皇帝當得也甚凄苦。

溫室宮裡隱隱傳來嬰孩的哭聲,聞長御出事時皇后已經誕下皇子了。皇帝隔著宮牆向南眺望,喃喃道:「青主,皇父再相信你一次,只願你不要令皇父失望。」

太子愈發底下身子,火光映照下的側臉白得出奇。

畢竟皇后寢宮,能進去的人不多,皇帝和太子率先邁入,後面跟著督察院院使和刑部尚書。掖庭令左右看看,再想想自己的職位,不管三七二十一,也跟了進去。

前殿已經是最後的底線,不能再入了。悄悄偏頭看,珠簾和輕紗後隱約可見鳳床,皇后的聲氣兒悠悠傳過來:「皇上,恕臣妾不能下地相迎了。您瞧瞧孩子吧。」

新生的皇子包在朱紅的襁褓里,由奶嬤兒抱到皇帝面前,孩子一隻眼睛剛睜開了一道縫,從那縫裡乜著他的「皇父」。皇帝看了一眼,有些悵然。想了想,又伸手逗弄孩子,「皇后,這真是朕的皇子嗎?」

床上的皇后怔了一下,立刻說當然。又不無哀傷地嘆息:「如果長御在,哥兒倆一邊兒大小,將來不知多熱鬧。長御死得冤枉,要不是她,該死的人就是我……」

掖庭令覷覷太子,他臉上喜怒全無,偏身一個眼風示下,殿外的醫女領命,一前一後進了皇后的內闈。

重重帳幔接連放下,菱花門也闔了起來。延齡公主一直伴在皇后左右,見生人進來,厲聲呵斥:「你們是什麼人!」

一名醫女應答:「奴婢們是太醫署人,奉旨入宮,為皇后娘娘調理。請娘娘寬卧,容奴婢們上藥。」

結果皇后堅決不許,鬧得內寢一片雞飛狗跳。

皇帝在前殿聽著,沉重地閉了閉眼。這殿宇的溫度隨著內寢的吵鬧不斷升高,皇帝的怒火也不斷積累升騰。掖庭令看見他手裡的佛珠盤弄得越來越快,麵皮也從青白轉成了紫紅。

不需要假他人之手,忍無可忍時,皇帝一腳踹開了內寢的菱花門。寢宮裡的眾人驚訝地看過來,皇帝死死盯住了皇后,一步一步逼近,語氣陰鷙可怖。他說:「這是為你好,你傷了身子,需要調理。她們是正統的女醫,給你驗一驗,也好對症下藥。」

這時的惠後已經嚇得面無人色了,可她還在咬牙堅持著:「多謝……主子厚愛,臣妾沒什麼大礙,用不著上藥。」

「你在怕什麼?」皇帝又欺近一步,二十年的老人兒了,對面卻如不相識似的。

皇后唇角浮起一點勉強的笑,「臣妾是皇后,臣妾有臣妾的尊嚴。」

「皇后?」皇帝聞言發笑,「可是皇后連朕的話都不聽了,尊嚴還顧得成嗎?」

延齡公主見勢不妙,站了出來。她對皇帝肅禮道:「皇父,母后才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,請皇父顧念則個。」

皇帝轉過視線打量她,「延齡,你不是身子不好嗎,要好好休息才是。」

六個月沒露面的公主,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。她以前身形很清瘦,生來骨架小的女孩兒,即便胖了些,也不過稍顯圓潤。她自小到大是公主里最不起眼的,性格不出挑,長得也不出眾。皇父眼裡從來只有暇齡,她和她的母親一樣,無聲無息地存在著,一個不留神,經常會被忽略。

她以為皇父從來不在意她,所以被問及身體,她便陡然一驚。一時酸甜苦辣都湧上心頭,卻什麼都說不出來,只是低下頭,應了句:「多謝皇父垂詢。」

醫女還想上前,皇后的反應激烈如初,皇帝慘然望著她道:「孩子真是你生的,你有什麼可怕的?」

皇后被戳到了痛肋,簡直像個戰士,「皇上又打算聽別人的挑唆了嗎?從年下開始,這宮裡就不太平。先是暇齡公主莫名其妙地投毒,後又有信王之死牽扯出大皇子。現如今主意打到我們母子頭上來了,皇上難道一點都沒有懷疑,這幕後究竟是誰在操控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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