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 門掩芳景

「我就不進去了,大人是宗室,由您去辦,也好替公主留點臉面。」

女孩子終究心軟,不忍見金枝玉葉就此一敗塗地,還想著替她留臉面。然而當初暇齡煽動左昭儀掌她嘴的時候,可是半點未留情面。

路終究是靠人走出來的,有的人能走出康庄大道,有的人卻拐進死胡同里,就此出不來了。原是同盟,內鬥本來就是加速滅亡的推手,現在好了,分崩離析,他人漁利。霍焰也體諒星河的處境,她不願去,就在外等候好了。他帶人直入公主府,門房又驚又恐,在後面無措地緊跟著,哆哆嗦嗦說:「這是大公主府上,你們是什麼人,總得報個家門吧……」

一行甲胄加身的武將,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境。門房還在聒噪,被他身後副將揚手一格,格開了好幾步遠,「樞密院連同控戎司捉拿反賊,識相的就讓開,否則就地正法。」

門房嚇得不輕,在抄手游廊下停住了,府里當值的丫頭小廝們,像雨後的蛤蟆骨朵兒紛紛冒頭,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亂子,一個個竊竊私語著,向銀安殿不住張望。

王府是縮小的宮城,銀安殿就如太極殿,是這府邸的正殿。公主接受封賞或有重大儀式,都是在這裡進行,如今要入罪了,應當也是在這裡。人到了一定時候,對將來的一切都會有強烈的預感。行賄南玉書一事被揭發,從抄沒南家到重兵包圍公主府,裡頭有一刻時間容她準備。拿人拿進二門裡,那是尋常犯官的境遇,至於皇親國戚,入昭獄之前向來都有寬待,至少不像南玉書似的光著膀子被拖出來,那是留給這些貴胄最後的體面。

公主在銀安殿恭候,霍焰帶人行至殿門前,抬手示意眾人止步。一大幫子赳赳武夫闖進去捉拿一個女人,實在沒有必要。他提起袍裾獨自進門,邊行邊喚了聲公主,「霍焰奉命,請公主移府問話。」

可是銀安殿內寂寂無聲,唯有更漏滴答,泛起輕輕的一片迴響。

燭火顫動,照出滿殿華美的陳設,濃艷到了極致,有種靡廢的氣象。厚重的帳幔垂掛著,偶爾有風吹過來,吹動杏黃色的流蘇,回龍鬚蕩漾,如同美人撥弦的玉指,柔若無骨,纏綿悱惻。

然而美則美矣,死氣沉沉,並且這種氣息越來越濃,直到他行至落地罩後,發現了頭頂飄蕩的裙裾。

他抬頭看了一眼,那個曾在三軍發兵戍邊前,在看台上大喊大叫胡亂奔跑的小女孩,現在靜靜懸在一根綾子上,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。要說這帝王家,可能她是唯一一個敢於顯露真性情的人。可惜這真性情太過鋒芒畢露,最後變成了繞在頸上的索子,二十年的人間之行,是一場孤獨的旅行。

他輕輕嘆了口氣,回首叫來人,「暇齡公主畏罪自盡,報錦衣使,可以就此結案了。」

底下人領命去了,他扯落一片幔子鋪在地上,讓人把屍首放了下來。盛極一時的公主,以前誰敢定眼瞧她都是罪,現在卻躺在這裡任人搬弄,細想起來確實悲涼。

他蹲踞一旁,查看她頸部勒痕,倒發現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地方。自縊因自身體重的關係,分量下壓,勒痕應當位於頜下靠近耳根這一片,可她的分明有異,勒痕不是縱向,走勢竟然是平的。這就說明死因未必是懸樑所致,更像是勒斃。死後血液凝固再被送上房梁,所以至始至終只會產生一道淤痕,這位公主也許本身並沒有想去死,一切都是別人強加的。

他站起身,越發感到悵然,爭權奪利,戰敗後就是這樣結果,不過早些晚些罷了。死因蹊蹺,兇手不明,是太子的手段還是宿家所為,恐怕不會有論斷了。

中路上傳來急切的腳步聲,他回身看,星河提著袍角匆匆趕來,到了跟前神色怔忡:「怎麼自盡了?」

終究是辦過案的,頭一件就是驗屍。公主頸上的勒痕她也看見了,咦了聲待要翻看,被他阻止了。帷幔一掀,把屍首嚴嚴蓋上,他說:「就這樣結案吧,如實呈報皇上,公主畏罪自盡了,宮裡至多發內府料理喪事,別的不會再管。」

星河怔怔立在那裡,早知道帝王家是沒有什麼冷暖可言的,但是親眼見證了,還是忍不住感到凄惶。

公主被隨意包裹起來,像個物件似的讓人抬了出去。霍焰見她還回不過神來,調侃道:「怎麼?生死之於宿大人,有那麼重要嗎?」

她勉強笑了笑,「霍大人何必呲打下官呢,我也是奉命行事。」

從殿里出來,晚風很涼,夜已經深了。公主的身後事要等內廷下令料理,這府邸不能放任不管,那些僕役也不能讓他們四散。星河命番子把內外都看守起來,該帶走的人都帶走,偌大的公主府一瞬冷落下來,變得毫無生氣。

「霍大人瞧見公主脖子上的勒痕了么?」她不死心,尤在問。

霍焰慢慢下了台階,在中路上負手緩行,一面道:「公主是自縊,自縊當然有勒痕。不管過程如何,結局註定,她已經死了。活著解決不了的事,死了就全有了交代。其實這樣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,不用進你的昭獄受辱,你也不必去尋根究底,因為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,我不說透徹,你也應當明白。」

星河當然是明白的,公主一個人背負所有的罪名,任何不得其解的問題就都有了答案。對於宿家來說,她永遠閉上了嘴,再也不必擔心她胡言亂語拉人墊背,可說死得正是時候。她一死,真相無人深究,就能還朝堂一片太平,大家都能各歸其位,安心忙自己的事去了。

她點了點頭,自己酷吏一樣的人,這時候做出心慈手軟的樣子來,未免矯情。她垂首喃喃自語:「我回去就準備奏疏上報,今天多謝您了,您要不來作這個見證,我辦事不力的罪過不擔也得擔著。」

「所以你是謝我陪你一同承擔罪名么?」

他玩笑式的問了一句,星河忙擺手說不,「我是顧忌,控戎司眼下只剩我了,這頭一樁案子就辦砸了,只怕皇上怪罪。」

晚風撩起他的袍角,輕甲之下白衣勝雪。他臉上神色平淡,一字一句道:「皇上如今再不會過問暇齡的事了,比起朝綱穩固來,一位公主根本不算什麼。暇齡之罪,罪在她不知深淺,試圖與太子抗衡。」說罷調轉視線來看她,「星河,你不要步暇齡的後塵。」

星河心頭一驚,愕然望向他,「霍大人……」

可他似乎不願意再深聊下去了,出了公主府的大門,夷然道:「今天的差事辦完了,你回宮復命吧。接下來要是有其他差遣,你再打發人來樞密院知會我。」

他要上馬,她急急追了兩步,「霍大人,您剛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?」

她把馬韁牽在手上,倒叫他不好離開了。他無奈地看著她道:「本來我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,但看在你我共事過兩次的情分上,少不得提醒你幾句。女人不該參與黨爭,不是瞧不起女人,是女人的肩膀單薄,擔不起萬鈞重擔。硬要強撐,最後會被壓垮的。」一面說著,一面接過了她手上韁繩翻身上馬,拔轉馬頭臨要走時,又垂首打量了她一眼,「以你的年紀,差不多該出宮了。倘或有法子早些出來倒也好,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,呆久了不知哪天死的就是你自己。」

他揚鞭一揮,領著他的部下颯踏而去。星河心頭只顧震撼,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……這位樞密使大人,原來還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呢。

暇齡公主的屍首不大好處置,放到義莊去,畢竟身份尊貴,義莊里蟲吃鼠咬的,擱在那地方褻瀆了。星河沒法子,讓江城子先行回去架起了簀床,讓幾個番子看守著,明天一早稟報御前再作打算。

辦了大半夜的差,回到東宮已經快要四更了。囫圇睡了一會兒上前面殿里去,太子因還沒大安,這兩天免了出閣讀書的日程,專心在宮裡調息。

天還沒亮,殿里上夜的宮人前仰後合著,猛看見她出現在前殿,頓時嚇了一跳。她問司門:「裡間有響動沒有?」

司門搖頭,「半夜喝了一回茶,問您回來沒有,後來就睡了,一直到現在。」

銅茶炊上響起了蒲扇輕搖的聲響,到了生火給太子爺準備杏仁茶的時候了。星河回身看東方,天邊隱約露出了一點蟹殼青,天光雖然昏暗,但已不像先前她回宮時那樣伸手不見五指。她輕輕推了菱花門閃身進去,寢殿燃著安息香,她現在提起香就後怕,忙打起簾幔進內寢,又手忙腳亂撩了帳子,看見他安然睡著,才長出了一口氣。

床上的人動了動,大紅遍地金的軟枕稱著那白凈的皮膚,微啟了眼,眼眸深深看向她,「回來了?」

她嗯了聲,在他床沿坐下來,「我吵著您了?」

他說沒有,病氣兒還沒散,面色總有些萎靡,看上去病西施模樣。撐著坐起來,問差事辦得怎麼樣,星河道:「南玉書收了監,明兒交刑部和督察院審理。至於暇齡公主……咱們去的時候已經弔死在銀安殿里了。這會兒屍首暫時安放在控戎司,等回頭天亮了,我再上御前回稟。」

他聽後一怔:「死了?」

星河說是,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。其實她心裡總懷疑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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