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章 半紙功名

這年頭,夫人過世四年還不續弦的,除了這位樞密使,怕再也找不著第二個人了。

德全最愛橫插一杠子,他說:「這國公夫人我知道,先皇后的娘家遠房表妹,和太子算沾著兩頭親的。當初本來要嫁到外埠去,禮都過了,可人家遇上了樞密使,連哭帶鬧的讓家裡退了親。這兩位,走到一塊兒怪曲折的,可惜夫人年壽不永,半道上撒手去了,留下樞密使一個,孤孤單單,熬到今天。」

原本單瞧霍焰這個人,給人的感覺只是冷淡,背後加上了這麼一段,才覺得冷淡大約事出有因,細論起來,也是蠻可憐的一個人。

星河又求證了一回,「他多大年紀?」

茵陳說:「三十七。二十七回的京城,裡頭為婚事鬧騰了兩年,才正式迎娶了先頭太太。後來成親,大概齊也就四年光景,他太太連一兒半女都沒給他留下……」說著一頓,又拐了個彎兒,「不過我還聽了另一種說法兒,市井裡有謠傳的,說他太太是被他弄死的。當初非嫁他,他本來不願意,人家訛他,他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迎娶的。我問過我娘,被我娘臭罵了一頓,自個兒家裡的,沒誰肯拆這個台。可四年不生養,說得過去么?難道霍焰在北方凍壞了身子,生不出孩子來了?」

星河大呼倒灶,德全噫了聲,「侍中可是大姑娘,說這話,叫您母親聽見又該數落您啦。」

茵陳自己覺得沒什麼可數落的,「我說的都是實話。」她和德全不對付,便借著這個由頭擠兌他,「咱們是姑娘,生來不懂那些。大總管是爺們兒,究竟能不能凍壞,您給句準話唄。」

德全臊眉耷眼的,「侍中是在磕磣我呢,我知道。就咱們這號人,算個球的爺們兒。」

茵陳如願氣走了德全,只有她和星河兩個人在值房,心裡就很舒襯。手上加點兒勁,問:「星河姐,好些個沒有?」

星河動了動腳腕子,「好多了,沒那麼疼了。難為你,一個嬌小姐,給我推藥油。」

茵陳小臉紅紅的,「沒什麼,伺候您我樂意。我家裡沒姐妹,全是兄弟。您要是我親姐姐多好,可惜我沒那個福氣。」

星河瞧她這樣怪心疼的,一把摟住了她說:「我也沒有親姊妹,往後咱們親的似的。」

她高興了,親昵地在她鬢邊蹭了蹭,「不管將來咱們誰有多大出息,都不能忘了彼此。」

星河笑著答應了,將來的事兒,誰說得清呢,多個朋友多條道兒吧。

她忽然想起來,「太極殿下詔沒有,封誰當皇后了?」

茵陳說還沒有,「想必是北邊打起來了,皇上沒顧得上。」

星河慢慢點頭,這件事懸而未決,終歸讓人不安。她心裡又琢磨衙門裡的案子,一時沉默下來,等回過神,看見茵陳累得鼻子尖兒上都冒汗了,忙讓她歇著,自己穿上襪子出門。走了兩步,雖然還有些疼,但對比之前已經好了不是一星半點。

入夜時分又下雪了,沒有風,雪片子紛揚墜地,大而寂靜。星河立在廊下,朝麗正門上看,只見夜色下宮燈杳杳,左右站班的太監泥塑木雕似的,宮門闔上了半扇,快到下鑰時候了,還不見太子回來。

她心裡莫名亂,總覺得有什麼事兒要發生。回頭看看德全,他對善銀說:「就善金獨個兒伺候著?要不你也過去吧,帶上熱手爐,防著主子冷。」

善銀欸了聲,抱著手爐撐著傘出去了,可是去了很久,也跟石子兒投進了河裡,音訊渺茫。

從酉正等到亥末,呵欠打了一輪又一輪,主子不回來,哪個當奴才的敢歇下?大伙兒巴巴地盼著,終於看見門上有人來了,德全忙擊掌,預備伺候的人都趕了出來。星河撐著傘迎上去,接替了邊上善金把人往殿里引,一頭說:「主子忙到這早晚?」

太子嗯了聲,「議定了平亂人員的名單,老大這回是著急立軍功了,請旨隨軍出征,明兒就動身。」

星河倒也明白簡郡王這麼做的用意,母親立後無望,他得靠功勛掙爵位。眼下正有個大好時機,不甚危險,但凱旋後便可名正言順升一等。郡王和親王的頭銜還是有很大差別的,入了軍中,往後的路子就寬了,不再是個只管文道的皇子。到底有了兵權,能領兵打仗,才是底氣兒。歷來奪嫡,誰也不是單靠陰謀詭計就成事的。

她對於暫且誰佔上風,並不十分在意,陪同他進了大殿,隨口道:「萬一他凱旋後,在皇上跟前邀功呢?」

太子眉眼冷淡,「邀功也是應當的,不過京中下達的指揮部署全由東宮發出,他上陣殺敵固然可敬,但大勝的根本,依然在我東宮。」

太子忙了這半天,坐在圈椅里稍作休息。暗中盤算著,建功的成算大,所擔的風險必然也大。這回出征的鎮邊將軍是他的人,攻打烏達汗國也不是一兩場戰役就能完事的。簡郡王沒有作戰經驗,只是個副將軍,但他的出身擺在那裡,剛愎自用起來連神仙都勸不住。設個計讓他出錯,只不過上頭出錯下頭倒霉,損耗太大不值當。換個方向呢,戰場上刀劍無眼,狠得下心來一氣兒除掉他,其實也不是難事。

他坐在案後思量,星河從青柑手裡接了茶水送上去,見他一肘撐著椅子的扶手,修長的手指蓋住口鼻,只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。長長的眼睫一蓋,雲山霧罩的,不知在做什麼打算。橫豎有他的權謀,宿家和簡郡王正慢慢撇清關係,照著星河的想法,乾脆解決了這箇舊主,反而一了百了。只是那畢竟是皇子,死得不在皇帝的掌控中,難免聖躬大怒。到時候再要求立案偵查,又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,折騰起多大的風浪來。

她輕輕舒口氣,見他沉思,亦不打擾。到外間問善銀,「主子爺用過晚膳沒有?」

善銀道:「兩儀殿里傳了膳,不過是些奶子、點心什麼的。大傢伙兒都捏著心呢,誰能用得下?」

「那就叫典膳廚預備吧。」她回頭看了一眼,「主子今兒晚上怕是不得睡了,銅茶炊上也別熄火,防著夜裡傳喚。」

善銀應個是,退出去承辦了。

星河轉身入內,他到這時候才發現她走道兒的樣子不對,站起身問怎麼了,「崴著腳了么?」今天不得空,沒來得及過問她在外頭的境遇,一個疏忽竟然路都走不利索了。

她還是那句沒什麼,「地上滑,不留神蹉了一下,沒事兒。」

太子不這麼看,將來弄個瘸腿國母,大雅倒是不傷,上丹陛終究不方便。

他讓她坐下,要看她的傷處,星河說茵陳已經給她上過葯了,他還是不放心,非得自己過目。

他蹲在她面前,和以往她倚膝而坐的境況翻了個個兒。小心翼翼揭開她的羅襪,一看之下大驚小怪,「怎麼紅成這樣?」

星河說:「上藥油搓的,不搓藥性怎麼進肌理呢。大冬天的,肉皮兒都凍僵了,光抹一層不管用。」

太子爺長吁短嘆:「你啊,可真散德行,走個道兒都能弄成這樣,你說你還能幹什麼。」

星河笑著挨他呲噠兩句,橫豎都習慣了,「是,臣不中用,禍害不了別人,光禍害自己。」

太子一聽這話直想說她給自己找臉,明明蛇蠍心腸卻裝善性人兒,誰還不知道誰啊。

反正能走,就說明沒傷著骨頭。他重新給她把褲管放下,鬆散道:「封后詔書明兒早朝就下,先前兩儀殿里擬草詔呢。」

她追著問是誰,他說是右昭儀。這麼一來她也鬆了口氣,撫著掌說:「萬歲把您的話聽進去了,要不可沒想著冊封她。」

她的話,聽來很慶幸似的,太子卻並沒有笑模樣,漠然道:「我母親的位置到底被人替代了,不管是左昭儀也好,右昭儀也好,對我來說都是插在心上的刀,我為我娘不值。」

一個王朝要運行,這是不得不為,要不那些言官能聒噪死你。皇帝堅持了八年,已經仁至義盡了,星河只得安慰他,「主子,您別難過,明兒我上溫室宮,先把人拉攏過來再說。」

拉攏不拉攏的,目下右昭儀能倚仗的也沒有別人,太子道:「你先養著你的腳傷吧,這會兒不當心,仔細以後瘸了。」

說瘸就瘸么,也太小題大做了。她討好地說:「臣為主子,不怕瘸腿。」

他哼了一聲,並不領情,「你不問問我,願不願意重用一個瘸子女官?」

這話多傷人心啊,星河怨懟地瞅著他,「我要是瘸了,就自請出宮。」

「出宮嫁人?你想得倒美。」

兩個人就是這樣,好好的,就不能說句窩心話。星河覺得還是和他談公務比較好,便道:「再有半個月就過年了,年前不知能不能了結曹瞻的案子。臣先去會一會新皇后,然後得出城一趟,上北軍檔子房,把歷年的軍需存檔調出來。」

太子長長嘆息,「年下都忙,南北戰事湊到一塊兒了。」說著握拳敲了敲前額,「頭疼。」

帝國的儲君,撇開和她逗悶子的時候,餘下時間都陀螺似的,不是兩儀殿,就是在左右春坊。招惹招惹她,彷彿成了他生活的唯一調劑。近來皇帝日漸老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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