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章 暗消肌雪

她屹然站著,美得凜冽,「你怎麼好意思腆著臉和我說天下蒼生?王朝更替,苦的是誰?你若真有心,應當良言勸諫,匡扶天下。可你做了什麼?趁著奴兒干戰亂,朝廷調兵平叛之時謀朝篡位,這麼做和落井下石有什麼區別?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,也辜負了你南苑王府世代賢德的美名。」說罷輕蔑地哂笑,「或者說,歷任南苑王的功績不過是做給世人看的,你們韜光養晦,為的就是今天吧?真真處心積慮,那些言官口才再了得,怎及你重兵在握?你要在內亂之時擊潰慕容氏,和那些北虜一起瓜分天下嗎?」

他知道,現在怎麼解釋都沒用了。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,她豈是一個甘願躲避在男人羽翼下苟且偷安的小婦人!她有她的氣節和堅守,最終如何,他想總有迴旋的餘地。只是目下她正氣惱,他也由得她發泄,即便打他幾下,他也認了。

她退後一步,他上前一步,「江山更替是必然,大鄴兩百六十年,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,即便沒有我,也有各方諸侯揭竿而起,這種事是避免不了的。你從小長在紫禁城裡,穿著綾羅綢緞,吃著山珍海味,你不知道人間疾苦。遠的不說,就說上回你跟我去懷寧,看見那些孩子的驚恐了嗎?看見年邁的老人蜷縮在路邊飢腸轆轆了嗎?皇上端坐蒲團視而不見,我以為你比他有血有肉,更能對百姓的苦難感同身受,誰知竟錯了。這樣滿目瘡痍的國家,要一直維持下去,讓更多的人走進水深火熱里嗎?你恨我謀反,可你有沒有想過,一旦這江山落進別人手裡,你我將來如何收場?與其任人宰割,不如先發制人。我說過要保你一世無憂,如果不能號令天下,我怕我力不從心,會眼睜睜看著你被人欺凌。」

他說了這麼一大通,最後不過證明他造反是為了保護她。難道愛她就必須毀了大鄴社稷嗎?真難為他,想出這麼可笑的說辭來。

她慘然望著他,「我寧願站著死,也不願意跪著接受你的寵幸。你這麼做不是愛我,是在割我的心肝。你讓我永生永世抬不起頭來,我怎麼嫁了你這麼一個亂臣賊子!」

她說到最後,簡直痛心疾首。他沒見過她這個模樣,像風裡的燭火,杳杳欲滅。他想當年她在承光殿里舌戰群儒的時候,大概也像這樣。一個嬌滴滴的公主,經受了那麼多,他也心疼。可是如今的奮力一擊,是為了保證以後再也不讓她經受同樣的痛苦。壯年時長痛不如短痛,遠遠勝過晚年惶惶不可終日。因為現在有這份力量支撐變故,再遲一些,難道要為兒孫擔驚受怕,日復一日的準備迎接削藩治罪嗎?

他沒法為自己找更多的借口,沒錯,反了就是反了,踏出這步,沒有回頭的餘地,他只有勸她放棄執念。

「想想我們的孩子,婉婉。他已經五個月大了,要不是皇上硬把你扣留在京城,他不會夭折,難道你不想為孩子報仇嗎?」

她慢慢點頭,「你說得很對,孩子沒了,我應當找個人來憎恨。我的確對皇上深惡痛絕,要不是他,我不必同內閣理論,也不必為此傷情小產。可是事到如今,我才發現我恨錯了人,如果你沒有心懷不軌,寶寶怎麼會死?如今你謀反不是為孩子報仇,是為滿足一己私慾。既然如此,不若大方承認,何必把自己妝點得冠冕堂皇。」

她已經油鹽不進了,他說什麼都是枉然。他也做好了準備,任她如何責怪,他都要儘力忍耐。這個時候怎麼和她理論?他只有俯首嘆息:「所以在你看來,只要大鄴江山還在,朝廷不管怎麼欺壓南苑,我都不該反抗。」

她眼神冷冷的,寒聲道:「君是君,臣是臣。你不能忠君,那便是逆臣。不要說朝廷欺壓,放眼天下,南苑仍舊是大鄴最富饒的藩地。金陵帝王州,當初太祖將這裡賞賜給你們祁人,也算待你們不薄。後世君王,削藩的念頭興起多少次了,最終沒有動你宇文家分毫。倘或手段更決絕一些,南苑王府早就不存在了,還輪得著你揮師北上嗎?」

他無言地看著她,她一副和他不共戴天的架勢,他只覺得悵然。說實話,女人在戰爭中永遠是弱者,他要是心狠一些,何必在意她的想法。可是他不能,這是髮妻,是最心愛的女人。面對霸業輪替她固然渺小,但在他心裡卻是至關重要的人。當初阿瑪曾經評斷過他,有足智,但不夠狠辣,無情無愛可以大殺八方,一旦動了感情,常常毀敵一千自損八百,他不是個好的戰將。

可是真正做到無情無愛,和禽獸有什麼區別?人總有軟肋,他的軟肋就是她。硬要換個說法,可以理解成他的野心夠大,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他都想要,江山也罷,她也罷,既然到了身邊,就絕不能放手。

他臉上帶著愧怍,「我對得起任何人,唯獨對不起你。現如今局勢已然難以控制,你就看開些吧,不要因此傷了身體。」

婉婉自然是希望還有轉圜的,她放軟了聲口乞求他,「還沒有交戰,你命瀾舟即刻停下,我來向皇上解釋,就說是我弄錯了,一切都是誤會。」

他笑她天真,「來不及了,平叛的戍軍已經直赴奴兒干,其後有三十萬兵馬,怎麼讓朝廷相信這是個誤會?戰爭一旦開始,就停不下來,我不能為了一人的好惡,讓祁人遭受滅族之災。婉婉,漢人和鮮卑人是你的子民,祁人就不是嗎?現在放棄,朝廷只會血洗南苑。」他說著,轉頭看外面的日光,喃喃道,「午時的第一輪攻城已經開始了……」

婉婉如遭電擊,開始了,木已成舟了……她搖搖晃晃退後,「三十萬大軍……大鄴有雄兵兩百萬,你不知道嗎?」

然而能用者不及百萬,加上虎符在手,這一百萬里恐怕還得再剔除三十萬。如此一來勢均力敵,那些路遠迢迢的根本趕不及支援。歷來的兵家大戰,不可開交的只有核心腹地,比方調撥玉門關外的戍邊大軍,那是絕無可能的。

都說開了,他心頭巨石也放下了,只是她令他感覺棘手。他哀聲說:「婉婉,你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嗎?如果大捷,江山仍舊是你的。如果敗北,我一人赴死,你可以歸附朝廷,無論如何於你沒有什麼損害。」

她氣得渾身顫抖,這是什麼鬼話!她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和他溝通了,兩個人的立場南轅北轍,只能越行越遠。

窗外春光正灼灼,桃花開了,一叢枝椏探過來,拗出一個極綺麗的姿態,她卻無法欣賞美景。一手按在桌沿,勉強支撐自己不跌倒,勻了兩口氣道:「我分辨不清你哪些話是真的,哪些話是假的。其實你不必一心尚主,把我拖進來,實在是害了我,於你自己也沒有益處。」

他承認確實是連累了她,讓她遭受錐心之痛,可他不後悔這麼做,「我怕城破時保護不了你,若我得了江山,你卻已為人婦,那我要這江山何用?誰來同我共享?」

她忽然切齒地恨他,他這麼無恥,果真是欺定她了。她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種愚弄,就連當初和內閣爭執,也僅僅是滿腔的憤怒。現在呢,她是又羞又恨,自己竟會栽這麼大的跟頭,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,匍匐在地,永世不得翻身。

她笑起來,笑得異常可怖,「莫非你還想奪取天下後封我為後嗎?一個喪家犬一樣的皇后,你以為你能憑一己之力,保我永生無憂?」她嘲訕地搖頭,「你太高估你自己,今天你有迫不得已,來日你還有千千萬萬的迫不得已。到時候舊臣記得我是縱夫奪位的千古罪人,你的那些祁人奴才們記得我是無依無靠的前朝公主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,只怕用不著你下令,他們早就一根麻繩勒死我了。你我之間,總得有一方妥協,你是絕無可能了,我亦然。既然做不成夫妻,那就只有做仇人,自今日起請你不要再踏足我的長公主府,否則我府中上下即便拼盡全力,也會和你抗爭到底。」

他怔在那裡,這是要和他劃清界限了嗎?他腦子發木,舌根發苦,嘗試接近她,「婉婉,我們那麼相愛……」

這話聽得她反胃,「你在說愛我的時候,心裡盤算的卻是慕容氏的江山。你還有什麼資格說愛?」她見趕不走他,踅身從牆上摘下了玉具劍,長劍出鞘,在飛揚的廣袖下寒光大盛,「再不走,休怪我無禮。」

玉具劍是所有佩劍中最為顯赫尊貴的,曾是東宮和帝王上朝時必須的佩戴。她當初出降,皇帝親送五十里,在碼頭上解了自己的劍給她,足見高鞏雖然一生荒唐,但對妹妹的心還是實誠的。婉婉原本可以用它斬逆臣,可終究下不去手,最後只能淪為嚇唬人的工具。他也不是懼怕它的鋒芒,更多是因為怕她傷情過甚承受不住,只得暫時退讓。

他說好,「我走,你放下劍,別傷了自己。婉婉,你我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,甘願就此分離嗎?」

三尺青鋒復前進半步,堵住了他的話。她臉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,讓他想起婚前她的模樣。永遠是雪山上不可攀摘的蓮,就算委身於他,也不會因此失了她的風骨和驕傲。

他走了,她才頹然坐下來。剛才屋裡劍拔弩張,銅環她們一直在外間候著,等南苑王離開了,立刻都進來了。也不說什麼,只是默默站在她身旁。

她垂下手,劍鋒抵在蓮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