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七章 寂寞孤城

余棲遐曾經問她,「殿下相信王爺嗎?」

婉婉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,她一直對他有疑慮,但事實證明,每次都是她小人之心。曾經她被圈禁在北京,那麼失落失望,是他給她希望,把她救出深淵。她設想過,如果王鼎謀反時他背棄了朝廷,背棄了她,最後自己會怎麼樣?也許只有靜靜等待結果,或者城破,或者他被誅殺……她必須面對兩難的結局,可最終他沒有。

她的處境決定了她的頭腦,其實有時候並不是她想不到,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。作為旁觀者,看著大勢已去,江山在誰之手兩可。余棲遐很想提醒她,王鼎案中他使了反間計,臨陣放棄,也許只是因為時機尚未成熟。王鼎一死,東南以南再無藩王,大批的人馬落進他手裡,他的油水比朝廷更足。事有兩面,她看見的是善,但作為肖掌印留下保護她的智囊,他看見的卻是險惡。如今府上扈從一掃而空,更讓他篤信了這點。廠衛的俸祿其實有限,金石那樣的錦衣衛千戶,正五品的官,月俸不過十六石。底下的校尉、力士,那就更低了。通常王府的一頓飯,能夠抵他們一年的俸祿。養不起人口?何至於此!

扈從離府,他沒能插手,同時也開始斟酌,究竟怎麼樣,才是對長公主最好的。

她經受的磨難已經夠多了,一位公主,從小被帝王捧在手心裡,出降後的命運這麼坎坷,是他始料未及。南苑王有句話說得很對,造反的邊軍,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誰,他現在的心情也是如此。如果沉默對她更有益,那他就選擇沉默。一個王朝壽終正寢的時候到了,憑她一己之力挽回不了什麼。他寧願她好好的,不要再虛耗生命,天翻地覆時坦然接受,如此對她最有益。雖然要接受很難。

他找到金石,和他說了想法,「這只是我的猜測,沒有確鑿的證據,但願是我多慮了。如今府里只剩你們八位,平常大家一同把酒言歡,從今天起,打起精神來,一同護衛長公主殿下安全。外面的事,只要長公主不下令,我們概不過問。但在公主府內,有人敢對殿下不敬,抽出你們的綉春刀,將他殺剮殆盡,斷不要手軟。」

余棲遐的眼中泛著冷光,一向謙卑順從的內承奉,這個時候像一曲戰歌一樣悲壯。

「請余大人放心。」金石兩手向上高拱,「臣誓死,護長公主殿下周全。」

暗涌層疊如浪,二門外懷著必死的決心,二門內依舊一片錦繡氣象。

過完了年,天氣一點一點暖和起來了,小孩子貪睡,但醒的時間相對長了一點兒。婉婉就像養花,一天天看著它發芽抽條兒,終於把東籬養成了年畫上抱魚的胖娃娃。

雲晚來看孩子,攏在懷裡訝然:「才落地那陣兒病貓似的,竟讓太太照顧得這麼好!」她對婉婉千恩萬謝,「額涅,叫我怎麼感激您呢,您這麼疼愛我們哥兒……」

婉婉笑道:「我得對得起你的囑託,把你兒子養瘦了,沒法兒向你交代。」

塔喇氏欠著身子奉承:「我們少福晉在王府念著孩子,我常和她說的,殿下能不愛自己的親孫子么。今兒見了,可算放心了吧?」

雲晚靦腆一笑,「我也不是信不及額涅,就是牽腸掛肚,不在我眼前了,我想得慌。」

「老太太也想小阿哥呢,這兩天犯了腿疾,原本是要跟咱們一塊兒來的。」塔喇氏又道,「倘或殿下應允,把哥兒帶回去,讓老太太看看孩子。晚間再送回來,阿哥離了太太,怕睡不好覺。」

聽說要抱走孩子,婉婉心裡有些難過,但又不好說什麼,只道:「孩子夜裡走不好,沒的受了克撞。太陽在天上就送回來吧,替我給太妃陪個不是,今兒我要祭奠孝賢德皇后,就不過府請安了。請老太太保重身子骨,腿疾不是小毛病,好歹讓醫官仔細診治。」

塔喇氏屈膝應了個是,和少奶奶兩個歡歡喜喜抱著阿哥出去了。

府里的小道九曲十八彎,因為以前是皇帝駐蹕的行轅,一步一個景兒。春日裡風光正好,經過月洞門時,遠遠看見一處迴廊底下掛著一隻鸚鵡,鎏金的鳥架子襯著那瀟瀟的芭蕉,如同畫里的景緻。

她轉頭問領路的婢女:「那個院子清幽得緊,兩位爺來時就住那裡吧?」

婢女說不是,「那是王爺的書房,等閑不讓人進去的。」一頭說,一頭把她們引進了轎廳。

東籬不在,婉婉無聊得緊,等祭拜完了爹娘,倚在窗下繡花。以前給良時做的荷包香囊,翻出來看看,好像都過時了,越性兒重做吧,反正閑著也是閑著。

她描了花樣子,一針一線慢慢縫,心裡記掛孩子,隔一會兒就看那西洋座鐘,「春天風大,別把東籬吹著了……」

銅環回頭道:「殿下放心吧,少奶奶是親媽,焉有不仔細孩子的?」

小酉則嘟囔:「下回再來抱阿哥,不叫她們帶走了。既然放在這裡養,按著道理連看都不許她們看,哪兒有說抱走就抱走的道理?殿下又不是她們的看媽,白給她們帶孩子!」

可是怎麼辦呢,終究是人家的,她過過手而已。將來哥兒大了,和自己的媽親是天性,她是太太輩兒的,還能搶孩子不成?

「但凡我自己有,何必養別人的……」她黯黯道,起身把綉片都歸置起來,關進了匣子里。

外面戰局怎麼樣了,她有個把月沒有過問,到今天才想起來。傳余棲遐進來問話,他說:「大軍上月二十六齣發的,大多是步兵,腳程也慢,估摸這會兒到河間府地界兒了。」

「朝廷出兵嗎?在什麼地方和安東衛大軍匯合?」

余棲遐躬身道:「料著在天津。京城戍衛有十幾萬,環城駐紮。點兵集結,在天津交匯,過大同府,沿東勝城到開平衛,就可直取撒叉河衛了。」

她點頭,若有所思,「繞開了京城好……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,大大的有失體統。」

余棲遐抬眼看她,她不再說什麼,轉過身去侍弄她的花草了。

她們很晚才把東籬送回來,婉婉本以為今晚上大概要留在藩王府了,沒想到點燈時又進來,塔喇氏賠罪不迭:「寧波的老姑太太來了,偏要給哥兒添福祿,打發家人去買,耽擱了足有個把時辰,可把奴婢急壞了。殿下瞧了半天吧?對不住,都是奴婢的過失……」說著把東籬交到她懷裡,學著孩子的語氣說,「哥兒也想太太啦,這半天不肯吃奶,得在太太身邊才踏實吶。」

婉婉的不滿,在抱回孩子後就煙消雲散了,順嘴問雲晚:「大爺寫信回來沒有?這會子到哪裡了?」

雲晚沒什麼心眼兒,答道:「昨兒收著家書,說才剛開拔。」

婉婉納罕,怎麼和她設想的兩樣呢,裡頭足足一個月的出入,真是奇了。當然也沒什麼好追問的,調度大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,晚了也沒什麼。和她們閑話了幾句,她們便告辭,回藩王府去了。

她把東籬抱到燈下查看,他吐著泡泡,澄澈得一塵不染的眼睛望著她,雖然月份很小,但他也會認人了。婉婉被他看出滿心的柔情來,俯下親了親他的臉頰,「果真想太太了么?半天不吃不喝,不餓么?」

忙傳奶媽子來,奶媽子撩衣裳,露出一對大胸脯子。見哥兒吮吸了,方笑道:「我的嬌主子,這麼點兒小人兒,心裡什麼都明白呵。在那府里不吃不睡,鬧了半天。眼下回來了,見著太太,心裡可算舒坦了。」

婉婉也笑,被一個孩子這麼惦記著,說不出的欣慰和甜暖。

良時回來,給她帶了一碗豆花兒,她都睡下了,又被他叫起來,說這是他小時候吃過的口味。那個磨豆腐的二十多年沒見,今天在衙門口忽然遇上了,他巴巴兒端了一碗,橫跨了大半個南京城,硬給她端回來的。

豆花兒上撒了蒓菜沫子,淋了香油,婉婉淺嘗一口,對於他們這種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來說,其實這豆花兒沒什麼特別,他懷念的不過是幼時的歲月。

他撐著膝頭問她:「好吃么?」

她點點頭,「很好吃。」

他笑起來,笑容里有孩子式的滿足,他喜歡的東西和她分享,有莫大的成就感。

「我怕它涼了,拿大氅包上,焐在胸口帶回來的。」他伸手在盅上摸了摸,「還成嗎?要不要拿去熱一熱?」

早春的天氣,走了那麼遠的路,的確微涼了。她不好意思掃他的興,只說正好,「燙口品不出味兒來。」一面遞過去喂他,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,把它吃完了。

他出去洗漱,收拾完了躺回她身邊,她瞧他面有倦色,輕輕問:「衙門裡很忙吧?」

他嗯了聲,閉著眼睛伸手摟她,「正籌集糧草,倉都掏空了,還是不夠……」怕她操心,轉而道,「你放心,我是什麼人呢,有的是法子。」

婉婉窩在他懷裡,他呼吸勻停,很快就睡著了。等她醒來,又是身側空空,他就這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,忙得無暇他顧。

她身體弱,偶然在風口上坐一會兒,到了晚上發起熱來。恰好良時公務繁忙,一夜未歸,她忍到早上,燒得迷迷糊糊的。銅環來打帳子才發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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