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 晴照生香

平定叛軍,多大的事兒啊!皇帝登基幾年來,屈指可數的幾次上朝,數這次最為隆重。天蒙蒙亮的時候,穿著禮服的太監在天街上甩起了羊腸鞭,幾丈長的鞭身啪地一抖,凌厲的脆響在翹角飛檐的頂端回蕩。

皇帝御門聽政,不在大殿內,在皇極門上。月台中央供一架寶座,皇帝升座,眾大臣按品級在御道兩旁肅立,鞭響,行一跪三叩大禮。說來奇怪,這個時間總是掐得剛剛好,俯首下去,晨曦夾帶著金芒便像潮水,攀上了烏沉沉的墁磚地面,攀上百官的脊樑。然後一輪紅日噴薄而出,跳出地平線,跳上宮牆,在一溜明黃的琉璃瓦上大放異彩。

婉婉來得很早,文武百官都在拂曉時分至午門兩掖集結,良時一旦抵達,也是從那裡進宮朝見皇帝。前朝人多的地方她不方便露面,只有藏在歸極門上。內金水橋是他的必經之路,她就在那裡候著,遲遲不見他出現,難免提心弔膽。她絞著帕子,把兩手勒得發白,余棲遐輕聲說:「殿下稍安勿躁,王爺就算徹夜趕路,九門開啟也得等到五更。再從那兒趕到內城來,老鼻子工夫呢。估摸再有一刻鐘,應當差不多了。」

婉婉點頭,心裡一陣陣跳得雜亂。皇極門上起先也有奏議,皇帝囫圇應付過去了,專心致志等著南苑王入朝。於是君臣齊齊朝午門上望著,大有望眼欲穿的架勢。

太陽慢慢升高,升上了文昭閣的殿頂。等了很久,終於左掖門上有人走出來,烏紗翼善冠,赤色絳紗袍,大帶大綬,肩挑蟠龍,無論何時都俯仰從容的姿態。婉婉一眼就認出來,那是良時,他果真來了!

她站在歸極門上,害怕自己失控失態,捂著口鼻泣不成聲。這兩年多的相思,彷彿看見一眼就全化解了。那麼多日夜的煎熬,還能有這一天似乎值了。

錦衣衛押著兩位狼狽的藩王,走得踉踉蹌蹌。良時在前面昂首闊步,眯起了眼睛,眺望這權力的中心。如今吸引他的,不再是金碧輝煌的宮殿,而是那萬人中央的一國之君。

他記得他扣押了他的妻子,害死了他的兒子,他蟄伏兩年,這口氣其實從未咽下去。他為什麼在鼓動王鼎後,放棄了繼續北上?因為幾場戰役下來,清楚感覺到籌備不足,即便把自己的二十萬大軍匯攏,要一舉攻下京城也不是易事。況且僧多粥少,這裡頭又牽扯上了楚王和長沙王,最後就算得了天下,也是不可開交。倒不如一舉剷除那三位藩王,再說服皇帝把大軍分部在安東衛一線。如此一來他的兵力就能擴充一倍,將來輪到他動手時,便可如虎添翼。

說到底,在他心裡江山還是其次,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,誰欠了他血債,他就要加倍追討回來。暫且忍辱負重,是為了日後踏上仇人的屍骨。他狠狠看著皇極門上的身影,大袖下的雙手緊緊攥起來,心裡有多恨,信念就有多堅定。

可是歸極門上的那個身影,猝不及防跳進他的視野,一瞬銅牆鐵壁盡被摧毀。他頓住腳,險些哭出來——是婉婉來了,她沒有在公主府等他,親自到前朝來候他了。

他顧不上滿朝文武的殷殷期盼,拋開了體統規矩,發足向她狂奔過去。內金水橋離歸極門十幾丈遠,這一段路幾乎讓他耗盡了力氣。

她也向他奔來,朱紅的衣裙迎著日光,像一團火。

漸漸近了,他看見日思夜想的臉,真正只有巴掌大的一點。他心裡痛如刀絞,知道她過得很不好,曾經通透圓潤的姑娘,被歲月打磨成了那樣,都是他的罪過。

她終於撲進他懷裡,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,用全部的生命抱緊他,嚎啕大哭:「我再也不放手……再也不放手了……」

他哽得難以自持,用力把她納在胸口。

天街廣袤,他們在眾目睽睽下擁抱,旁觀者也看出了滿腔的酸楚。

皇帝扶著龍椅的扶手,指尖無意識地摳那兩隻龍眼睛,「怎麼成了這樣呢……朕好像真的做錯了,難為了自己的妹妹……」

身邊的內閣大臣開解他:「皇上沒有做錯,王鼎謀逆,險些釀成一場浩劫。如果沒有長公主殿下留京,南苑王就無所顧忌。犧牲了殿下兩年光陰,換來大鄴長治久安,皇上雖不舍,亦無過。」

皇帝搖頭:「以情制人,終究不堪……你瞧瞧他們那樣兒,朕覺得自己很沒臉,很對不起他們。」

皇極門前的君臣齊齊嘆息,或者也是因為南苑王平定有功吧,大家都對他另眼相看起來。身家巨萬依舊顧念朝廷恩情,這個臣子當得,足可以進功臣雲集的凌煙閣了。

皇帝並沒有怪罪妹夫和妹妹在早朝上的情不自禁,夫妻團聚,相擁相吻都是人之常情。看來再也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分離了,宇文良時覲見皇帝,也沒有鬆開長公主的手。他仔仔細細把戰事經過回稟上去,不時看一看長公主的臉,生怕她飛了似的。

皇帝對他的忠勇大加讚賞:「鎮安王蠢蠢欲動十八年,多次對朝廷法令置若罔聞,實為朕之心腹大患。而今關寧鐵騎威武,又有南苑鼎力協助,此一役徹底平定了西南,朕心甚慰。今夜設宴,為駙馬及眾將領接風洗塵,到時候論功行賞,人人有份。」

良時卻帶著婉婉跪了下來,深深頓首道:「臣對朝廷赤膽忠心,日月可鑒。家國有難,臣粉身碎骨以報國,是臣份內,臣不敢居功。如今戰事平息,臣只願攜妻回南苑,與殿下相守相伴,共度餘生,懇請皇上恩准。」

皇帝臉上訕訕的,強行拆散人家夫妻,必要人家立了功才能贖回老婆,這事兒說出去真是跌分子。可他不能承認自己昏庸,嘴上還得冠冕堂皇,笑道:「這本是應當應分的,何用你相求?朕彼時是捨不得長公主離京,畢竟她是朕至親無盡的手足,一去南苑兩千多里,朕委實難以割捨。本想留你們夫妻在京,又擔心南苑無人照管,不得不委屈你們暫時分離。現如今你既然說了,朕再相留,顯得朕不體人意兒了。那就擇個吉日,預備一艘寶船吧。婉婉體弱,受不得路上顛簸,還是水路妥帖,朕再派錦衣衛護送,以保你們平安抵達南苑。」

大袖下的兩隻手用力握緊了,婉婉的眼淚落在墁磚上,很快沁入紋理,留下深深的印記。

世上哪有這樣苦情的夫妻呢,從宮裡出來,兩個人在輦車裡抱頭痛哭,所有等待的折磨和悲涼,都化作了滔滔的淚。他不停吻她,讓她不哭,「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,以後再也不會了。以前的不幸都忘了吧,咱們重新開始。」

她只是搖頭,「我連孩子都丟了,你會怨我吧?」

他捧著她的臉說不會,「不是你的錯,事情的始末我都知道,你放心,我不會放過他們的。至於孩子,沒了咱們可以再生。往後咱們有大把時間在一起,我要把你養胖,咱們好好的,生他一大堆。」

她皺了皺眉,「怎麼生一大堆呢,我又不是豬。」

他笑起來,「誰敢說你是豬?你是我的心肝,我的三魂七魄都系在你身上……你不知道,你不在我身邊的那段日子,我是怎麼過的……」

他也瘦了好些,那張清癯的臉上有深重的苦難。婉婉揚臂緊緊摟住他,這小小的車廂裡面只有他們兩個人,她輕輕的耳語,甜膩得融化他的骨骼。

「我也同你一樣呀,你再不來,我可能就要死了。」她的臉貼著他的耳垂,千珍萬重地親吻他,「你瞧我這樣子,變得不好看了。你來前我害怕見到你,怕自己讓你失望,你再也不要我了。」

「誰說的,你現在這麼美,比我初見你的時候還要美。以前是孩子模樣,現在長成女人了。」他的手在她背脊上遊走,嘴裡這麼說著,卻因那瘦弱的身條兒紅了眼眶,「我現在什麼都不去做了,一心一意頤養你,一定把你養回來,養得像在南苑時一樣。」

她哽咽,圈著他的脖子乞求:「說好了,再不分開了。」

「我保證,再也不。」

他吻她的唇,豐艷的,幾乎就要忘了這種味道,失而復得,簡直令人心悸。

她慢慢仰下去,靠在那妝蟒堆砌的引枕上,小小的臉,因為重燃希望,變得熠熠生輝。他生出莽撞的衝動,羞赧地抱怨著:「福晉不在身邊多苦,皇上夜夜笙歌,哪裡能體會。」拉住她的手送胯,「我覺得咱們連生五個,不成問題。」

婉婉面紅耳赤,任他揉搓,最最親密的人和她糾纏,愈發顯出他不在的日子有多寂寞。

這下好了,她閉上眼睛想,總算盼到出頭之日了,她要和他在一起,永生永世不分離。他把她盤弄成了一捧春水,她溫柔睇著他,無限包容。輦車緩慢行進,車圍子上悠悠的鈴聲回蕩,眼看要失控,縮著脖子提點:「還沒到家呢……」

他有些忍不住,卻不能壞了她公主的威儀,勉強起身整好了衣裳,一入長公主府便抱她回內宅,把二門內的人通通趕了出去。

她卧在床上笑靨如花,他撐著兩臂,停在她上方,「不是做夢吧?」

她伸手輕撫他的肩頭,「不是,再真不過了。」

他俯身吻她,溫熱的皮膚互暖,令人顫抖。他要盡量輕一點,再輕一點,憐惜她曾經受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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