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 酸風射眼

婉婉閉上了眼睛,已經沒有任何指望。她知道,這輩子也許再也回不了南苑了。就算良時放棄爵位,他仍舊是朝廷心頭的一根刺,扎得太深,只要他還活著,便永無寧日。

既然容不得他,為什麼要讓她攪進渾水裡來呢。大哥哥一再不讓她沾染,二哥哥卻把她送進了洞房。可能她的作用就只是懷上他的孩子,然後作為鉗制他的工具,可是二哥哥有沒有想過,萬一他放下了,不在乎了,這麼做除了給他興兵的理由,還有其他嗎?

內閣的官員,是一幫酒囊飯袋,酸儒治天下,天下安得太平!她很小的時候,曾經在爹爹的大宴上聽見他們背後嘲諷,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。宇文氏當初在祁連山下燒殺,幾度欲進犯中原,太祖皇帝那時如果當機立斷,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多好。結果給他們封藩,把他們安置在江南,誰也沒想到江南兩百年後會變得那麼富庶。早知道應當把他們貶到漠北去,讓他們茹毛飲血,活成牲口……

這是她唯一一次有求皇帝,鎩羽而歸,絕不會再提第二次。他讓她留在西海子安養,她如何繼續面對這張臉?太醫給她診了脈,說殿下不過怒火攻心,情緒平緩些就好了。她掙扎著站起來,既然沒有大礙就回去吧,這個地方她是再也呆不下去了。

出大宮門,太陽明晃晃的,雖熱力不足,依舊照得人眼花。她很不適,整個身體幾乎全壓在銅環身上,銅環畢竟是女人,半抱著她,連台階都不好下。

金石在輦車前看著,猶豫了下,還是放下馬韁迎了過去。

她很虛弱的樣子,臉上覆著一層薄汗,似乎邁不動步子了。他伸手來接,打橫把她抱了起來。她遲鈍地看他一眼,嘴唇翕動,沒能發出聲音。

到這個時候大概還惦記著男女有別吧,她是尊貴的公主,一個臭千戶,怎麼配近她的身。他沒理會,穩穩把她送進車裡,轉身命校尉先行回府傳話,把府里待命的醫正和醫女都召集起來,以便為殿下會診。

輦車動起來,他坐在馬上回頭望,車門裡靜悄悄,公主很多時候都是無聲無息的。

細想想,確實覺得她可憐。懷著身孕的女人,本該花兒一樣地活著,她卻天天憂思,日日牽掛。沒有丈夫在身邊擋風遮雨,她要一個人面對變故,她曾經是孝宗皇帝的心頭肉,現在過成了這樣,不知黃泉下的孝宗作何感想。

婉婉蜷在錦墊上,一陣陣覺得冷將上來,從小腿肚開始,蔓延到腿根,蔓延到腰腹。她隱隱覺得不大好,緊攥著兩手,手心裡滿是汗,指縫都濡濕了。她想叫人,不知道該叫誰,心裡凄涼又慌張,只盼快點到家,她好像要堅持不住了。

輦車終於停下來,她動不了,下不了車。車門打開時,涼風撲面而來,她打了個寒噤。銅環驚惶叫她,她伏在墊子上,連喘息都帶著顫抖。金石又把她抱出來,平托著,盡量讓她伸展腰身。她輕輕囁嚅了句「肚子疼」,他聽在耳里,心悸不已。

二門內亂作一團,卧房裡腳步聲匆促,她躺在床上,感覺身體是騰空的,彷彿魂魄隨時會離開軀殼。醫正給她診脈,診完過後到外間開方子,李嬤嬤問他情況怎麼樣,醫正低聲說話,不知說了些什麼,她的奶媽子嗚咽起來,「我可憐的……」

她很害怕,想抱一抱肚子,可惜抬不起手。落地罩外人來人往,她靜靜卧在那裡,葯吊子咕咚咕咚作響,房間里很快瀰漫起了中藥的香味。

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,她想起批命的那句「六親皆無靠」,頓時淚如潮湧。罷了罷了,緣淺亦由他吧,她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。隱隱約約的痛,其實倒不怎麼劇烈,不過提腰及腹,鈍鈍的,痛起來像戲台上擂鼓,浩浩的一片,然後又平靜下來。她知道不妙,總還留著一絲希望,就這麼延挨著,喝點葯,說不定能挺過去。可是天黑了,最後一片日光消失於窗欞上,她的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勢席捲而來。伴隨著小酉的一聲「見紅了」,有什麼從她體內剝離,她挽留不住,身體一下子空了。

是個男孩兒,她們沒讓她看一眼,就匆匆處理掉了。婉婉還記得昨晚的第一次胎動,他已經是個活絡的好孩子了。可惜她沒能照顧好他,他死了。

張嬤嬤在邊上守著她,撫摸她的頭髮,她臉上的麻木和空洞叫她害怕。她急切地叫了聲殿下,顫聲說:「你還年輕吶,滑了一胎不要緊,養結實身子,還能再懷。」

她嗯了聲,「是啊……可我覺得對不起良時,沒臉見他了。」

大顆大顆的眼淚滑進她的鬢角,張嬤嬤替她掖淚都來不及,只能不迭安慰著:「王爺不會怪你的,這也是形勢逼人。你聽我說,小月子里不能哭,哭了會瞎的。好孩子,你擎小兒吃我的奶,是我一寸一寸捧大的,你這樣,比割我的肉還疼。你要嬤兒怎麼樣呢,要是能換回小世子的命,我這就死去也成啊。」

然而再多的話都是無用,悲痛止不住,淚也止不住。她閉上眼睛,眼前都是良時的淚眼。如果他知道了消息會怎麼樣?會怨她吧?她這麼沒用,連孩子都保不住。二哥哥拿嫡子牽制南苑的計畫也要落空了,一個病怏怏的妹妹,人家還稀罕嗎?

那廂老五的飛鴿傳書到了,長公主力保南苑,舌戰內閣,以至於傷了胎氣,孩子沒了,據說是個男胎……

他站在日光下,臉色鐵青。

心就像個容器,裝滿了各種各樣極端的情緒,一把利刃無情翻攪起來,攪得他血肉模糊,攪碎了他的五臟六腑。

他的一生,並不平靜。南苑經歷過太多風浪,自從太王爺把爵位傳到他手上,他沒有一天是鬆懈的。本以為無論發生什麼事,他都可以咬牙堅持住,可這次怎麼辦?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,他的女人,他的兒子,成了他優柔寡斷的犧牲品。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做錯了,是他考慮得太多,如果早一點發起戰爭,也許婉婉就不會弄得現在這樣。五個月的孩子小產,她有多痛,他不敢想像。他恨大鄴、恨慕容高鞏,恨那個齷齪的朝廷,更恨他自己。他提著劍在院子里疾走,見什麼砍什麼,用盡所有力氣,把眼前看到的一切統統都毀了。

氣血逆行,毛髮聳立,離瘋大概只有一步之遙了。毀無可毀時方精疲力盡,跪在滿地殘骸里,狼一樣地嚎啕起來。他該哭,必須找個宣洩的途徑。他的感情一向不外露,只有在婉婉面前才像個有血有肉的人。可是他那麼愛她和孩子,竟保護不了他們。本想委曲求全伺機而動,結果人算不如天算,慕容高鞏再次給了他迎頭一擊。他的所有怨恨,所有力量都無處傾倒,到底怎麼做才能報這血海深仇,怎麼做才能讓慕容高鞏生不如死?他咬著牙,渾身打顫,如果能一腳踏進北京城,他現在就想把那個狗皇帝碎屍萬段。

「等咱們攻入北京,兒子一定殺光慕容家的人,為額涅和小弟弟報仇!」瀾舟到這時候才敢上來勸他,跪在他父親面前抽泣,「阿瑪節哀,您要保重身子接額涅回來。您現在這樣,讓額涅知道了多傷心。」

他頭髮散亂,狼狽不堪,瀾舟從沒見過父親這種模樣,真把他嚇著了。他嘗試上前攙扶他,才知道父親像山一樣,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。他也可惜這個沒降生的兄弟,雖然悲傷,痛苦不及父親之萬一。他只有勸他,甚至帶著些慫恿的味道敲邊鼓:「阿瑪,時候到了,咱們調兵吧,匯攏兵馬,直指北京。」

衝冠一怒為紅顏,這是最好的導火索。瀾舟本以為他阿瑪會毫不猶豫發出帥令,可是他竟奇蹟般地冷靜下來,慢慢站起身,立在一地枯枝間搖頭:「古往今來,多少戰事因一時意氣弄得全軍覆沒,我不動兵戈,不表示會坐以待斃。以前姿態擺得太高,有現成的武器不加以利用,現在看來真是傻。」

他所謂的武器,自然是指鎮安王。王鼎這人是一介莽夫,要論謀略,若是沒有身邊幕僚,他早死了八百回了。只要點滴滲透進他的智囊團,稍加鼓動就能讓他亂了方寸。兵家最一本萬利的,就是借刀殺人,到時候看戲的不怕事大,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,轉頭和他通力合作,也未為不可。

瀾舟眼巴巴看著他邁出來,面色凝重,表情卻如常。他吸了口氣,一字一句吩咐:「王鼎是孝子,過兩天是他母親八十大壽,趁著這個當口和他互通有無,也好。準備一封拜帖,打發個靠得住的人送去,禮要備得巧妙,叫他明白我的心意,往後好說話。」

瀾舟應了個是,果然天下沒有永遠的朋友,也沒有永遠的敵人。以前一直等待那兩位藩王先動手,戰略不錯,卻過於被動。現在主動拉攏,看情形再部署,且不說成算如何,黃雀在後,損傷更小,那是一定的。

瀾舟奉命辦事去了,他仰頭看天,天是瓦藍的,北京應當也一樣吧!

「長公主會不會恨我?」他喃喃問,「我把她一個人留在京城,她現在一定很怨我。」

榮寶吸著鼻子說不會,「殿下和您情深義厚,知道您是身不由己,要恨只會恨狗皇帝,不會恨爺的。奴才的驢腦子不會想事兒,可奴才覺得小主子雖沒了,換個想法兒,沒準因禍得福也說不定。只要殿下恨透了慕容高鞏,往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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