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皎皎孤月

「殿下最害怕的是什麼?」

「是失去。」

過了很久她才停止哭泣,伶仃站著,背後是無盡的山巒。

「如果從一開始就註定要失去,何必叫我嘗著擁有的滋味兒。」她說,「所謂的長公主,不過是面子上的榮光罷了。其實我是個囚徒,就連到香山來,也要經過皇上的首肯。你們這些人,嘴裡說著保護我,但只要皇上一聲令下,隨時都可以要我的命。我現在怨恨這個身份,為什麼要讓我降生在帝王家。我情願當個平頭百姓,就算因此不能遇見南苑王,我也不後悔。我總覺得老天爺對我不公,今兒讓你高興了,明兒必叫你哭出來。到最後一無所有……我真怕這樣。」

金石微微別過臉,最後一道殘陽打在他肩頭,他的臉一半明亮,一半陰暗。聽見她說出身,他慢慢搖頭,「人活著,各有各的艱難,殿下以為當個尋常百姓,就沒有那些煩心事了嗎?殿下聽過朝天女戶沒有?」

朝天女戶她知道,大鄴歷來有殉葬的習俗,皇帝駕崩,宮裡會點幾十個宮女子委身蹈義,她們的家眷就稱為朝天女戶。當初音樓險些殉葬,後來被肖鐸救下後回杭州,步太傅怪她沒有死成,不能為家裡掙功勛。要是說起那些出身卑微,卻在宮裡討生活的姑娘們,她倒確實是不能相比的。

「龍馭上賓初進爵,可憐女戶盡朝天。」金石牽唇一哂,「臣生在一個小吏之家,父親是中書省檢校,七品的芝麻小官,照理說,臣是當不上錦衣衛千戶的。可臣家裡有個妹妹,隆化九年入宮充了貴人,上年先帝升遐,妹妹奉命殉葬,朝廷為了嘉獎忠勇,破格提拔臣,換言之,臣的官職,是拿妹妹的性命換來的。家妹走時不過十八歲,沒有過過什麼好日子,花一樣的年紀被迫上吊,死後哀榮僅僅是享殿里有一塊名牌,先帝受祭時,她可以沾點光……」

婉婉沒想到他竟然是朝天女戶,他說這些的時候她有些怕,怕他遷怒,會做出什麼事來。

她略往後縮了縮,他見後竟一笑,「殿下用不著害怕,臣要是想尋仇,剛才就不會伸援手。臣雖駑鈍,還知道這弊病源頭不在殿下身上,也不能逮著個姓慕容的就怎麼樣。臣只是想告訴殿下,要比慘,天底下的可憐人多了去了,殿下絕不是最慘的。退一萬步,就算沒有了駙馬,您還有孩子,只要孩子在,您就有希望。」

婉婉定定站著,他的話夠她消化半天了,可是這種鈍刀子割肉的煎熬,他也許不能體會,「其實我情願死了,也不願意現在這樣。我的幸福那麼短,接下去就只能活孩子了,為什麼?」

「因為您是大鄴的長公主,是皇上的親妹妹。皇上對任何人可以說殺即殺,對您永遠不會。所以您只要保重自己,朝堂上的腥風血雨您可以不去理會,安心帶好您的小世子,您和駙馬團聚,也不是沒有指望。」

婉婉獃滯地看他,他的面孔漸漸隱匿在黑暗裡。遠處傳來銅環的喊聲,她定了定神說謝謝,「謝謝你剛才出手相救,也謝謝你和我說了這麼多話。你妹妹的事兒,我覺得很對不住你。拿活人殉葬,我從來就不贊同。但願有朝一日,皇上能斬斷這種陋習,不要再讓那些年輕女孩子死於非命了。」

她轉身朝見心齋走去,廊子盡頭的婢女找見了她,上來攙扶。主僕兩個慢慢走遠了,金石依舊立在那裡,久久沒有挪步。

婉婉回到卧房裡,還在為先前的事後怕。人雖沒有倒地,筋骨還是拉傷了,不敢隨便擦藥油,叫銅環打了手巾來給她熱敷。

她褪下罩衣,露出個圓溜溜的肚子來,小酉端著銅盆打量:「五個月的肚子那麼大了,殿下懷的不會是雙伴兒吧?」

銅環也眼巴巴看著她,婉婉說不會,「雙伴兒不是想生就生的,得祖上有德行。我是不希望這樣的,頭一胎本就艱難,養兩個,多可怕!」

她話剛說完,感覺肚子蠕蠕動起來。低頭看,左邊痙攣似的跳動了下,忽然鼓起一個包,很快又平息下去。她訝然問她們:「瞧見了嗎?是孩子在動?」

三個人又驚奇又興奮,婉婉終於覺得裡頭懷的是個活物了,她和這孩子是血脈相通的。她嘆息:「要是良時在多好,他一定也很高興。」

終究是個遺憾,孩子的第一次胎動他不在,為人父母的新鮮感,也只有她一個人獨嘗了。

因為這個變故,第二天不敢再亂跑了,上廟裡進了一炷香就回北京。路上顛簸很不好受,即便墊子墊得很厚,也還是乏累得厲害。到家後便睡下了,睡了不多久,隱約聽見檐下有人說話:「好歹要讓殿下知道,現在是內閣主事,萬一皇上當起了甩手掌柜,還不知道內閣會怎麼處置。」

「這會兒叫她知道又怎麼樣……」

她撐身叫內承奉,「什麼事,進來說話。」

余棲遐和銅環急急到了落地罩下,她坐起來,隔著一面珠簾問首尾,余棲遐道:「臣也是剛得著消息,說朝廷今年要增稅賦,各地加兩成,獨獨南苑要加四成。還有漕糧、漕鹽,勒令不得少於往年,新江口水師整頓,船隻維護不得低於八百艘……殿下,這麼針對下去,恐怕要壞事兒。就算不是皇上的主意,那些內閣大臣步步緊逼,真把王爺逼到絕境,於這江山社稷又有什麼好處?」

婉婉恨得咬牙,「拆東牆補西牆的積年,那些閣老都瘋了!」

忙起身更衣,讓余棲遐去知會金石,即刻要進西海子。穿戴妥當了出門,轎子已經在二門前等著了,銅環替她扶轎,一面切切叮囑:「殿下不能著急,心平氣和些,自己的身子要緊。」

怎麼心平氣和,有些話她不能說出口,她怕的是良時本沒有反心,硬被他們逼上那條路。一旦事情真到了無法轉圜的地步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她還能好的了么!

車輪滾滾到了大宮門上,守門的太監見來了人,上前叉腰喝止,她從輦車裡下來,那些太監一看是她,忙作揖請安。她朝門內望了眼,「閣老們眼下還在?」

太監道是,「沒見出園子。」

她提裙上了台階,因為皇帝有令,她出入是不需通傳的,太監們不敢阻攔,把她送進了玉瓮亭。她知道皇帝議事一般都在承光殿,也不必人引路,自己直往那裡去。承光殿和玉瓮亭之間隔著一座團城,穿過甬道往後,遠遠就見抱廈的卷棚底下站著崇茂,那胖太監兀自受用著,正眯覷著眼兒曬太陽呢。

婉婉叫了聲劉伴兒,崇茂看見她一驚,「殿下怎麼來了?」

她也不答他,只問皇上在不在裡面。

崇茂說在,「不過這會兒正和內閣議事呢,殿下找怹,且略等等,等人散了,臣即刻給殿下通傳。」

她不管那些,揚手說不必,自顧自登上了台階。

崇茂自然要攔,可她是御妹,又擔著孩子,誰也不敢對她伸手。所以一迭聲的「殿下請止步」,半點作用也沒有,她還是順順噹噹闖進了正殿里。

議事的君臣都頓下來,朝她這裡看。皇帝下座迎上前,笑道:「誰又點著你的火捻子了,瞧瞧這二踢腳的模樣!你不在家安心養胎,怎麼上這兒溜達來了?」

婉婉沒搭理他,只是冷眼看那兩個內閣大臣。上年的中秋宴上,曾經見過這兩人,一個是謹身殿大學士解道直,一個是華蓋殿大學士楊昀。他們是內閣的領頭人,手上攥著票擬的權力。當初肖鐸在時,他們必須仰仗司禮監批紅,現在肖鐸不在了,他們總算冒了頭,揚眉吐氣起來了。

不過身板再直,見了她依舊要行禮,深深長揖下去:「臣等拜見長公主千歲。」

她讓他們免禮,「我來了一陣兒了,在外頭聽見兩位大人談賦稅的事兒,我雖是女流之輩,卻也是孝宗皇帝的骨血。古來只知道君王當對所屬藩地一視同仁,沒想到當朝股肱竟要皇上分出個伯仲來。我常在閨中,不知現在朝里吹的什麼風,願意聽聽兩位大人的高見,也好長長見識。」

君臣三個互換了眼色,知道她是為南苑而來,一時不好怎麼應答。還是楊昀硬著頭皮拱手:「殿下大約不知道,國庫空虛,是惠宗皇帝時期留下的痼疾,肖鐸在時已然入不敷出,經大小琉球一戰,如今是愈發捉襟見肘了。這泱泱大國,子民千萬,哪個不當忠君報國。南苑原本就是魚米之鄉,同邊陲之地比起來,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。就比如一家子有人潦倒,手上活絡些兒的就應當救濟,北方大軍幾年沒發軍餉了,再不想轍,那邊的軍民沒法子料理,遲早要出大事兒的。」

她聽了點頭,「楊閣老的話簡而言之,就是要割肉補瘡,即便把南苑掏空,也在所不惜。北方軍情刻不容緩,的確不能放任不管,可是閣老可知道懷寧流民成災,幾乎要把南苑拖垮了?我大鄴疆土,共有八位藩王,試問閣老,現如今賑災的有幾位?災民一到境內,立刻往南苑驅趕,是另七位藩王的共識。朝廷至今未出一擔糧草,一車煤炭,那幾萬流民吃了一年,糧食究竟打哪兒來?閣老拿朝廷比作一家子,既然如此,人人都應當分擔。南苑的用度本來就比其他各處大得多,不考慮他們的難處,一味索取,把這米缸倒空了,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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