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章 驚飆動幕

皇帝會如何處理這件事,誰也不知道,他們只知道夫妻團聚了,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滿足,至於接下來會遇見的問題,暫且不去考慮,因為想也無用,除了更糟心,沒有旁的了。

婉婉拉他進後院,親自打了手巾讓他擦臉。他在洗漱的時候,她就在旁邊看著,彷彿怕他一眨眼就飛走似的,目光滿含深深的眷戀。

他解開衣領擦洗脖子,有些靦腆地笑了笑,「四天沒收拾,身上髒得厲害。原本早就到了,走到保定府遇上一場大雨,耽擱了大半天工夫。」說著起身攬她,「等急了吧?」

她搖搖頭,又點點頭,「我以為你昨兒能到,可是等到半夜你也沒來。我心裡還怕,怕你忘了約定的時候,再也不來了呢。」

他只是笑,「傻話,我早就準備上了,本想早點兒啟程,又怕想你太急切,照樣沒日沒夜趕路。回頭你在京待的時候太短,皇上心裡不痛快,就不好了。現在這樣正合適,我明兒天亮就去求見皇上,把你接回南京去。」

他說話的時候,她一直忍不住心酸,怕總哭,叫他心裡難受,便轉過身吩咐小酉:「給王爺預備的衣裳呢?拿來讓王爺換上。」自己扶他坐下,問他一路乏累了罷?

他說沒什麼,「爺們兒家的,不像你們姑娘。我們家的孩子耐摔打,從小就是這麼練出來的。以往幾回進京也是這樣,人在路上,心裡還牽掛南苑的事兒,只有跑得急點兒,路上耽擱最不值當。」

婉婉想起上年冬至那天,他幾千里加急到了京城,陪著皇帝祭完天地,還被她勒令在風雪裡罰站了兩個時辰。現在回憶起來,覺得自己不懂事兒,很是愧對他。

可是不好意思說出口,蹲下道:「我給你捶捶腿吧。」

才要屈膝,就被他摻了起來,「使不得,別窩壞了孩子。」一面說,一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,「往後不能像剛才那樣跑了,太危險,記著了?」衣裙底下已經能看出微微一點隆起,他摸得很細緻,輕聲道,「長勢喜人,只是怪可憐的,這麼小就在外顛躓。如果沒有這回的事兒,你和你母親都在阿瑪身邊,咱們一家子高高興興的,你也用不著跟著擔驚受怕。」

他和孩子說話,婉婉臉上帶著笑,「我也算回來省過親了,皇上應當挑不出刺兒了吧。咱們收拾收拾,後兒就走吧。」

但願如此,可以讓他們順順利利回去。其實皇帝有時候的決定真的不那麼明智,硬把他們拆散,無異於逼他造反。好幾回了,他半夜意難平,忽然跳起來,打算立刻點兵。可是不計後果的下場是什麼?給了鎮安王和烏思王好時機,讓他們有借口聯合起來一舉蕩平他。要奪天下,必須天時地利兼顧,槍打出頭鳥,他何必犧牲自己給別人創造時機呢,所以必須忍,三王之中誰最沉得住氣,誰就能笑道最後。

可是忍字頭上一把刀,他這回是切切實實感受到這種痛了。婉婉滿含希望,他不能讓她傷心,也不敢把局勢分析給她聽。這次能不能接她回去還不知道,那個時而機敏時而癲狂的皇帝,誰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。

他只有抱著她,讓她坐在膝上。她這麼好,給他準備吃穿,就像普通的妻子一樣。他幾天沒合眼,現在一點也不覺得累,唯恐相處的時間太短暫,睡覺都變得奢侈了,他不敢。

本來說好了一塊兒吃中秋筵的,結果那桌席放在院子里,最後也沒去動。叫人端了炕幾來,簡單用了兩口,兩個人便在窗前的羅漢榻上歪著。月亮又大又圓,掛在中天,照得人心上惶惶的。婉婉讓他枕在她腿上,她一下下捋他,像捋那兩隻小松鼠一樣。

「才大婚那會兒,我一點不願意嫁給你。」她低下頭看他,「可是現在,我又覺得不後悔了。」

他嗯了聲,「為什麼?」

她咧嘴笑,露出一排糯米銀牙來,「因為這世上,除了你,沒人配得上我呀。我常想,要是換了個駙馬,現在不知道怎麼樣……」

「也許你正安安逸逸和他喝著酒,看著月亮。」他有些落寞地說,「用不著擔心被迫分開,也不必經受大風大浪。婉婉,有時候我也後悔,當初不該一心尚主。結果害了你,叫你一個人這麼悲涼。」

婉婉卻不喜歡了,「是你後悔娶了我吧?」

他急著要辯駁,她卻捂住了他的眼睛,「好了,睡會子吧,咱們有的是時候說話,不急在一朝一夕。」

他實在是累了,想著略歇一歇,結果一覺便睡到了天亮。

這一夜很太平,錦衣衛把消息報進了西海子,皇帝大概正忙著修鍊呢,並沒有加予理會。婉婉和他起了個大早一同覲見,結果在太素殿等了一上午,直到中晌才見崇茂出現,笑著給他們見了禮,請駙馬爺到東岸的凝和殿說話。

單叫他一人,婉婉心裡七上八下的,想追問崇茂,他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,讓她在這裡靜待,自己去去就回來。

崇茂引他過九孔橋,態度看上去很恭敬,但畢竟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,他曾經試探過,不容易買通,就放棄了念頭。一路寂寂無言,下了橋堍後,才聽見崇茂道:「王爺留神,萬歲爺今兒龍顏不豫,您仔細了,千萬別觸怒怹老人家。」

良時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,向他拱手,多謝他提點。

說話兒進了凝和殿,他本以為西海是皇帝修道的場所,講究天人合一的萬歲爺應當沒那麼莊嚴,沒想到入殿便見他穿著袞龍袍,戴著翼善冠,正襟危坐著,滿臉肅殺的神氣。

他一凜,撩袍跪地,「藩臣宇文良時,恭請皇上聖安。」

皇帝沒有讓免禮,自己反倒下了寶座,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。那雙綉金龍的黑舄進入他的視野,他蹙眉,愈發低下頭去,半晌才聽見皇帝說平身,「駙馬好急的性兒,聽說昨兒趕到長公主府,路上只花了三四天的工夫?」

他躬身道是,「因殿下身懷有孕,臣在南苑坐立不寧,因此不得皇上傳召便入京來,還請皇上恕罪。」

皇帝噯了聲,「世上什麼最苦,相思最苦,朕也不是個不解人意兒的。你來瞧婉婉,是你們夫妻的情分,況且婉婉出降時,朕賞了你隨意入京的恩典,今兒也不會治你的罪。不過身為藩王,幾千里奔襲,內閣報予朕的時候無一不彈劾你,說你目無君上,肆意妄為,倒叫朕很不好辦。下回吧,下回小心些兒,雖說如今你是朕的妹婿了,但橫衝直撞未免失了體統,再叫人告到御前來,朕也顧念不上你。」

別瞧皇帝大部分時間糊塗,但他深諳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門道。良時道是,「臣也唯恐惹得眾人側目,此次入京只帶了兩名隨從。另有題本著人送進司禮監,不知皇上可曾過目?」

皇帝背著手,長長嘆了口氣:「司禮監……眼下正亂呢。肖鐸生死不明,掌印的位置空缺著,不是個事兒……依你看,誰來填缺合適?」

這話就問得有古怪了,他很明白,絕不能接著話茬說下去,否則不定鬧出什麼亂子來。

他呵腰道:「皇上恕臣愚鈍,臣遠在金陵,除了和肖掌印有過幾面之緣,司禮監的另幾位秉筆,都不大相熟。皇上問臣的看法,臣實在答不上來。」

皇帝哈哈一笑,並不放在心上,「也是的,朕問這個,豈不給你出難題嗎。認不認得倒是其次,司禮監掌印大權在手,你是個謹慎人,不能平白讓自己沾上官司。」頓了頓道,「懷寧一線災民的情況,朕已經知悉了,你辦得好,朝廷應當嘉獎你。不過百姓是大鄴百姓,江南是大鄴糧倉,如何賑濟,還得你那頭想法子。朕也不瞞你說,上年雨水太多,好些地方的莊稼都澇了,顆粒無收,今年京城糧倉吃的是陳米,就連宮裡都一樣。要讓朝廷拿糧拿銀子,國庫空虛,籌措不出來,南苑是朕膀臂,還需你替朕分憂。」

橫豎一句話到底,皇帝要當,責任卻不想承擔。這個太平天子幹得,一人受用,全天下不餓,倒也妙。

他來不是為了商討懷寧出路的,說到底只是為了婉婉一個人罷了,遠兜遠轉了一圈,慢條斯理道:「朝廷眼下有難處,臣都知道,但凡臣能支應的,絕不敢讓皇上勞神。今年江南秋收,不知收成如何,倘或剔除災糧還有結餘,臣想轍送些漕糧進京,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。」

皇帝一聽便撞進心坎里來,「江浙、河南、陝北皆是天下糧倉,可惜其餘兩處弄得潰不成軍,也只有指著你南苑了。」

他應了聲,復道:「臣此次是接長公主殿下回南苑的,因殿下有孕,家裡太妃日夜記掛,定要殿下在身邊,也好就近照應。若皇上恩准,臣明日就攜殿下動身,來時走水路,回去也還是走水路,不會叫殿下受累的。」

皇帝起先因漕糧有了著落和顏悅色著,可是他一提要接婉婉回去,頓時臉就拉了八丈長,斷然道不成,「受得一回顛簸就罷了,怎麼還能有第二回!雖說水路比陸路好些,可你也瞧見了,她這回抵京半月,也沒見調養過來多少,再折騰一回,朕怕她身子受不住。你若真心愛她,就要以她的安危為重,回南苑何必急在一時?待得孩子落了地,你再來迎她不遲。」

他早就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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