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 清光未減

宮裡入冬有消寒圖,宮妃們消磨時間,一筆一划描繪,描上八十一天就立春了。婉婉要等一個月,她在案上畫梅,枝椏歧伸,枝頭描上六朵梅花,掛在牆頭天天填色,等這花畫滿了,良時也應該來了。

在府里休息了兩天,其實很乏累,不想活動。但是太后必然知道她回京了,遲遲不進宮問安,怕太后心裡有怨言。終歸曾經記養在她名下,不管好賴是母女一場,她總不露面,叫人說起來自己失了禮數,回頭還要落人編排。

她擱下筆,從屋裡走出來,小酉正端了鴿子湯來,喋喋說這隻鴿子多漂亮的毛色,脖子上一圈紫環,走路連蹦帶扭。婉婉聽得直皺眉頭,「你說得這麼周詳,還叫人吃嗎?」實在沒有胃口,讓她端走,命余棲遐準備轎子,打算進宮和皇太后請安。

名為她的府邸,進出卻不自由,要想邁出大門,得過錦衣衛那一關。她前腳下台階,後腳千戶就迎了上來,向上一拱手道:「臣等奉命護衛殿下安全,殿下要往哪裡去,臣即刻召集人手,為殿下開道。」

傘下的人一張冷漠的臉,清瘦,但看上去尊貴威嚴。她連瞧都不瞧他一眼,「大人是奉命護我周全,還是奉命監視我的行蹤?」

那千戶微怔了下,身子又低下去幾分,「臣不敢,京城最近不太平,常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作亂,東廠及錦衣衛已經在抓緊緝拿了,但京中皇親的宅子仍舊要戍守。臣的職責是保護殿下,若有失當之處令殿下不滿,殿下可回稟聖上,臣甘願受罰。」

這小小的千戶,脾氣倒不小,寥寥幾句,把她的話給堵住了。她打量他,刀眉鷹眼,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。大概當值常在太陽下暴晒的緣故,皮膚黝黑,但飛魚服下隱藏著某種蓄勢待發的力量,就像豹子,隨時會竄出來,用尖利的牙齒咬穿你的皮肉。
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他沒有抬眼,仍舊恭敬地盯著自己的鞋面,「臣金石,聽殿下教訓。」

她調開視線,輕吁了口氣,「我要入宮,替我準備吧。」

她坐進轎子里,內侍一聲清喝,綠呢轎穩而緩地開出了大門。挑簾往外看,京城有了入秋的跡象,雖然白天依舊炎熱,但偶爾的一聲鳥鳴,已經夾帶了秋天的荒涼。她收回手,放在膝頭上,恍惚想起那次去潭柘寺,和音樓一起坐馬車的情景。如今自己還在,她卻不知是否還活著,不過半年光景,物是人非,這輩子匆匆的,總有种放不下又抓不住的凄惶感覺。

轎子顛盪,東帥府衚衕離東華門不遠,到了筒子河前停下,宮裡另有小抬輦來接應。銅環扶她下來,她抬了抬眼,看見一張燦爛的笑臉,曹春盎叫了聲殿下,「奴婢恭迎殿下回宮。」

曹春盎是肖鐸的乾兒子,整天跟在他身後,乾爹長乾爹短的,因此出入毓德宮的次數很多,和她也很熟絡。離宮半年,乍然看見相熟的面孔,還是很高興的。婉婉笑了笑,「小春子,你又長高了。」

曹春盎眉飛色舞,「奴婢的力氣全花在長個子上啦,您再晚幾個月回來,奴婢能長高一筷子!」邊說邊上來攙扶,小聲問,「殿下您在南苑好不好啊?您出降那麼久,奴婢可惦記您了。」

太監就是嘴甜,婉婉說很好,問他好,又問他乾爹的近況,有沒有什麼消息傳回來。

「東邊海上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了,別瞧談謹是個旱鴨子,打仗是把好手。朝廷里倒常有奏報,就是沒有我乾爹的近況,當初說好了我跟著伺候怹的,可怹老人家不讓。」他說著苦了臉,「打仗槍炮無眼,我乾爹那麼矯情的人,回頭沾上一點兒血沫子都要罵半天,會不會叫那些臭當兵的抬起來,扔進大海里啊?」

婉婉聽得發笑,「你這麼編排他,仔細他回來打你。」

曹春盎吐了吐舌頭,「我又不和外人說去,殿下跟前有什麼,奴婢信得過殿下。」

這麼邊走邊說,很快到了慈寧宮前,宮門上的管事一見她,喲了一聲,趕緊打發人上裡頭回事。婉婉繞過影壁,看見太后站在南窗前,正隔著玻璃向外張望。她心頭一酸,快步進了正殿,站定了兩手加額行禮,被太后拽住了。

「別,你是有身子的人,萬一窩著我的外孫可怎麼好!」

到底在她跟前十來年,感情多少還是有些的。娘兩個都淚眼汪汪的,婉婉瞧太后,原本她有一頭烏黑的頭髮,現在兩鬢隱約有了霜意,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來歲。

太后卻不查,高高興興說:「在南苑都好啊?太妃待你好不好?南苑王呢?他府里有妾有子,和你一條心么?」

婉婉說都很順遂,「婆婆疼愛我,丈夫也體貼入微。只是常想母后,前兒到了西海子,本想進宮來的,可我身子不成就,船到通州,又坐車進京來,晃得我骨頭都散架了,實在支持不住,所以沒能來瞧母后。」

太后說知道,「女人有孕頭幾個月最難熬,有的孩子乖巧,不出幺蛾子;有的孩子愛折騰,像你大哥哥,那時候叫我整宿整宿睡不好。」說罷痴痴打量她,「我的好孩子,難為你了,幾千里路往回趕,你這皇帝哥子想一出是一出,現如今誰也管他不住。」

太后後來說起她和皇帝的過結,皇帝為了要立彤云為後,幾乎和她反目成仇。

「彤雲是個什麼東西,奴才秧子,下等里的下等,這個德行怎麼配當皇后?咱們大鄴開國起,一朝一朝經歷了十六朝,有哪位皇后不是出身世家?就連先後,好歹也是太傅的閨女,這彤雲的爹是個箍桶的木匠出身,好嘛,皇上還想供這個走街串巷的泥腳杆子當丈人爹,真不怕人笑話!」太后說到焦急處,簡直恨出心頭血,「況且彤雲是肖鐸的對食兒,人家肖鐸出征在外,皇帝竟瞧上了他的女人,這事兒一出,天下嘩然,寒了人心,大鄴還好得了么?我不叫他遂心,他就怨上我了,這兩個月不來請安,也不搭理我。我這太后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,要不是怕天下人戳他的脊梁骨,早就除我而後快了。」

說完又抹淚,壓著聲兒說起榮王,「延年好好的,怎麼會突然暴斃,別當我不知道,還不是他指使人乾的!先帝一脈斷絕,皇帝就輪著他做了,他謀害自己的親侄兒,天也不饒他!」

以往這些話,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聽太后說起的。兒子死了,孫子也沒了,她就剩一個空空的名分,還得接著讓現任皇帝供養她。她不敢和他叫板,鬧起來對她沒有半點益處,可現在似乎表面的母子關係都難以維持了,於是她想起了病逝的先帝,還有枉死的孫子。要是他們都在,她何至於落得這步田地!

婉婉給她擦淚,勸她平靜,「母后不過是一時氣話,傳到皇上跟前就不好了。彤雲的事我也知道,母后別急,要是有機會,皇上跟前我再勸諫。母后消消火,保重身子要緊。」

太后發泄了一通,已經好過多了,但想起她和皇帝是嫡親的兄妹,不由有些後怕。

「你們……畢竟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……」

婉婉笑了笑,「您放心,剛才咱們只聊家常,別的什麼都沒說。您好好作養吧,皇上的事兒全憑他自己做主,何苦捅那灰窩子呢!」

太后欲留她用膳,她婉拒了,這宮裡呆久了讓她壓抑,她已經沒有再在這裡生活的能力了。

從慈寧宮出來,剛過景運門,看見南群房後牆外站了個人,綰著髻兒,穿著豆綠色緙絲褙子,一張珠圓玉潤的臉,讓她認了好半天。

銅環壓著嗓子說是彤雲,婉婉腳下緩了緩,見她快步上前來行禮蹲安,站起身的時候眼裡裹著淚,細聲說:「瞧見殿下,就像瞧見我主子是一樣。」

往常她們三個人常在一處玩兒,彤雲出嫁那天是她和音樓把她送上花轎的,現在想起來,恍如隔世。婉婉輕嘆:「彤雲,好久不見了。」

彤雲一迭聲說是,「奴婢聽說殿下今兒進宮,就趕著過來給殿下請安。殿下出降時奴婢不在京里,沒能送別殿下,心裡一直記掛著。這會兒瞧見您……您比以前清減了,是懷了寶寶兒的緣故吧?才開始都這樣,等過程子不吐了,就好起來了。」

婉婉有些驚訝,這話說得,倒像她生過孩子似的。

她可能也自覺有疏漏,忙繞開了,請她上碑亭坐坐,說有話和她說。婉婉也想同她談談皇上的事兒,便應下了。

暖風如織,亭子四面透風,很覺涼爽。彤雲和她閑話了幾句,開始變得吞吞吐吐,婉婉知道她忌諱跟前有人,便把銅環支開了。

「多謝殿下。」彤雲站起身,對她肅了肅,「奴婢知道皇上給您寫信了,信里說了他的心思,您瞧了,八成兒恨死我了,覺得我勾引皇上,圖謀不軌。」

「確實,我乍見那封信,腦子都氣暈了,可靜下心來想,你必定有你的道理。」婉婉沒有急赤白臉,只是靜靜看著她,「你說吧,我想聽聽你的苦衷。」

彤雲低著頭,似乎有些難以啟齒,那鮮亮的緞子襯著她俏麗的容貌,頗有風情無限的美好。

她咬著唇,猶豫了半天才道:「我主子和肖掌印的事兒,殿下都知道,我嫁給肖掌印,不是因為肖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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