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四章 碧瓦難留

其實心裡仍舊隱隱抱著希望,也許二哥哥是真的沒有收到良時的奏疏,不知道她有孕了。如果等上兩天,萬一真的重新下令讓她靜養呢?婉婉膽戰心驚地盼著,可是三天過去了,依然沒有任何消息。

閻蓀朗來拜見,弓著身子說:「殿下不肯動身,臣沒法向朝廷交代還是其次,時候耽擱得太久,到最後帶累的是王爺,請殿下三思。」

婉婉覺得自己幾乎放下尊嚴了,捂著肚子說不適,「這會兒上路,只怕會要了我的命的……」

閻蓀朗無可奈何,他和長公主雖然不像肖鐸那麼親近,但也算瞧著她長大。平時的長公主何等驕傲自矜,現在這樣,實在讓人唏噓。

「那就明兒吧,明兒是最後期限,要是過了,一頂欺君罔上的帽子扣下來……」他向上覷了覷,長公主臉色煞白,他沒能把話說完,打了個拱,悄悄退了出去。

到底還是得走的,婉婉從隆恩樓里出來,閻蓀朗多等了一天,賺得盆滿缽滿。

一大家子人在門前送她,太妃滿面愁容,拉著她的手說:「無論如何,保重自己要緊。你要留神吃口上,再覺得不對付,只要是好的,盡量多吃些。孩子這會兒正是長個兒的時候,娘肚子鬧了虧空,受苦的可是他。」語罷頓下來,無限眷戀地審視她,「好孩子,我真不願意你走,咱們一家子多和睦,現在弄得……」

該說的都說了,婉婉極力控制自己,只道:「額涅別傷心,我過程子就回來。」

瀾舟哥兒倆圍在她身旁,輕輕叫著額涅。她笑著撫撫他們的腦袋,轉身登上了輦車。

良時送她到桃葉渡,兩個人靜靜對坐,相顧無言。隔了很久才見她把手探過來,柔軟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,用力一握道:「咱們說好的,高高興興的。你這模樣怎麼辦,叫我難受么?」

他才露了個笑臉,「我在算時候,瞧哪天出發合適。」他仔仔細細計較著,「南京到北京兩千多里,走水路日夜不停需十五日。我走陸路入京,至多三天,加緊些兒,兩天半也能到……那我八月十二就動身,到京城正趕上十五。我記得上年中秋,咱們就是一塊兒過的,這回也一樣。」他鼻子一酸,不敢讓她看見,低頭把她的手壓在了唇上。

婉婉想起來,那回她被人輕薄,是他相救,那時候自己就有些喜歡他。今年本以為可以順順噹噹的,結果竟要做起牛郎織女來了。

她把眼淚咽進肚子里,笑著說好,「我在月下設宴,等著你來。」

他也害怕,怕她像流星一樣,短暫划過他的天空,留不下任何印記。於是他捲起袖子,把手臂伸到她面前。

婉婉懵懂望著他,「怎麼了?」

他說:「你咬我一口吧,咬得重些,就像在我身上打個戳,一生一世都跑不掉了。」

她聽了笑他傻,「那多疼呀……」

他卻堅持,「咬出血來才算數。」

她再也笑不出了,現在這事兒,真有歃血為盟的激昂和震撼。低頭看那手臂,摟過她多少回了,熟悉得就像她自己的。她下不去那嘴,咬壞了可怎麼好!他往前遞遞,以示催促,她掙扎半晌,知道他的倔脾氣,只好勻了口氣,抓住胳膊,用力啃了上去。

皮肉沙沙,有脆裂的聲響。她嘗到了鐵鏽似的味道,心裡一驚。忙抬眼看他,他連眉頭都沒皺一皺,欣賞那圈玲瓏的牙印,面上有欣慰之色。

婉婉抽出手絹給他包紮上,然後挽起袖子,把自己的胳膊遞了過去,「你也咬我一口,讓我帶回北京。」

他在那白凈纖細的玉臂上撫摩了半天,「我這一口下去,半截胳膊就折啦。」

她毫無懼色,「我不怕,你咬吧。」

他果然把嘴湊上來,牙齒作勢輕嚙兩下,最後也不過狠狠親了一口,「別把我兒子的媽咬壞了。」

婉婉撲過去,緊緊抱住他,小聲叫他的名字。他偽裝了很久,卻被她這樣一個舉動弄得防線崩塌了。她剛有孕,這時候正需要他,可是他沒法陪在她身邊。不達頂峰便身不由己,連心愛的女人都留不住。

車裡光線暗淡,找到她的嘴唇,吻中帶著苦澀。她掛在他脖子上,很多時候就像個小女孩,動作生疏,卻執拗地做著大人才做的事情。吻了那麼多次,她一向很被動,這次忽然反客為主,簡直末日狂歡般的弔詭。他捧住她的臉,喃喃說:「不要這樣……」才發現她早已經淚流成河了。

好恨,恨不得把慕容高鞏千刀萬剮,可是必須忍耐。他卷著袖子給她擦眼淚,溫聲安慰:「好了、好了……一個月而已,很快就過去了。」

她抽泣著直起身,拽著他的手說:「良時,八月十二一定上路啊。」

她最終登上福船,那船的船舷太高,上了甲板就再也看不見地面了。風帆鼓脹起來,慢慢駛離港口,她站在甲板上,空洞地望著天,有一瞬分不清蒼穹的顏色,不是藍的,像四合院門上久經磨礪的銅鋪首。

這輩子坐過兩回船,上次是半年前的出降,那時候滿心絕望,視死如歸。這回是返航,轉了一圈回到原點,一路的煎熬,比來時更甚。來時沒有暈船,該吃吃該睡睡,倒也自在。這回不同,不知是不是害喜的緣故,不停想作嘔,以至於看見盂盆就怕了。銅環她們總讓她多吃,說吃歸吃吐歸吐,肚子里沒了東西,吐的都是膽汁子,叫世子爺怎麼辦?所以為了孩子她得吃,嗓子里辣辣地痛,她也大口吞咽,為母則強,大概就是這樣吧。

兩腳踩到地上時,她已經瘦了很多,兩眼摳僂著,皇帝見了都大吃一驚,「怎麼成這模樣了?」

她沒有笑臉,規規矩矩跪地請安:「臣妹接旨回京謁見,吾皇萬歲,萬萬歲。」

皇帝能感覺到她聲線里的疏離,待要扶她的手微微一僵,還是伸了過去。

「婉婉,咱們是至親骨肉,不要和哥哥這麼見外。」他攙她起來,仔細打量她,這眉眼還是記憶里的樣子,只是精神不好,有些怏怏的。他扶她坐下,自己立在一旁,半躬著身子說,「你去了南苑那麼久,朕天天挂念你,唯恐宇文良時待你不好。今兒一見果然的,你怎麼瘦成這樣了?好個宇文老賊,他侍主不力!」

皇帝穿著禪衣,光著兩腳,剛從煉丹房裡出來,眼皮熏得紅紅的,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。婉婉無可奈何地站起來,「二哥哥,我有身孕了,這一路勞頓,加上暈船暈得厲害,難免消瘦,和宇文老賊沒關係。」

皇帝被她這麼一說訕訕的,畢竟他也心虛,本來還想借題發揮一下,沒想到繞到自己身上來了,頓時有種有口難言的難堪感覺。

他兩腳啪啪地,在木地板上轉了兩圈,「噢、噢,朕記起來了,確實收到一封奏摺,說你有喜了。」馬上換成了興高采烈的模樣,哈哈笑道,「爹爹和娘在天上得了消息,一定很高興。連婉婉都有孩子了,咱們這輩兒總算都長起來了,開枝散葉,將來好光耀我大鄴!」復又撫掌,「瞧准了時候,咱們上奉先殿祭拜爹娘,把這個好信兒告訴他們。朕再設個大宴,廣邀文武大臣,迎接你歸寧。」

婉婉臉上浮起郁色來,大宴群臣,卻獨獨不讓良時入京,他存心讓他們夫妻分離,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。

她深吸了口氣,「哥哥,我乏累得厲害,經不得大宴。回頭去瞧瞧太后,有程子沒見她了。」

皇帝怔了一下,「太后?無關緊要的人,看不看都成。」

她離開紫禁城半年,看來除了音樓那事,還有些其他的變故吧。聽他的語氣,不怎麼把太后當回事似的,好歹是爹爹的元後,名分總在的。

她不大喜歡他傲慢的腔調,蹙眉說:「畢竟是太后。」

皇帝頗不耐煩,「整天絮絮叨叨,管這管那,瞧朕脾氣好,做起朕的主來了!這是礙於祖宗規矩太后不能廢,要不早讓她上北五所醒神兒去了。」

婉婉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有殺雞儆猴的用意,如果不是為了在她跟前抖威風,那就是最近修道修得走火入魔了。

她按捺了一下,忍無可忍,打算告退,「二哥哥恕我不能久坐吧,我身上欠安,坐久了就難受。橫豎我已經回京了,來日方長的,待我歇一歇,再和哥哥話家常。」

皇帝的唇抿起來,枯著眉頭看她,「婉婉,朕見著你很高興,可你似乎和朕不一樣。怎麼,南苑的水養人,把你養得連手足都不認得了?」

要問她的心,真的很想和他大吵一通,可她知道不能。長遠未見,他的心思愈發難以琢磨了,萬一發起瘋來,她自己倒沒什麼,只怕他把不滿都發泄在良時身上,那就了不得了。

她只有好言和他說話:「您這麼怨怪我,我吃罪不起。我見著哥哥,怎麼能不高興,可君是君臣是臣,我已經不是孩子了,不能纏著哥哥,回頭哥哥又怪我不懂事兒。」她疲乏地喊了聲內承奉,讓他把帶進西海子的東西呈上來,「王爺知道哥哥愛文房,端硯、玉版紙、松煙墨、散卓筆,件件都是出於名家之手,好不容易才踅摸來的。王爺說南苑如今事忙,不能進京面聖,讓我代他向皇上問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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