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章 綺羅香暖

船在湖心搖曳,一彎弦月照九州。

越到夜深,風也越止了,水卻盪起了漣漪,空洞的波聲拍打船舷,一記接著一記,綿綿密密,無止無盡。

甲板上探出一隻手,凌空高懸,似乎要抓住些什麼,掙扎了兩下,又無力地垂下去。然後另一條緊實的臂膀順著曲線蜿蜒而上,觸到掌心,輕輕一個婉轉,和她十指緊緊扣在一起。

四周圍昏暗,羊角燈早已經油盡燈熄了,那月光照不亮人的眉眼,只映出一個極淺極朦朧的輪廓。她吞聲哽咽,他定住了,汗濕的後背即便暴露在空氣里,依舊熱氣氤氳。

「痛嗎?」

她嗯了聲,「那個方子……好像不頂用。」

「那我慢些。」他忍得牙關發酸,卻不敢再動了,過了一會兒才微微縱送,溫聲安撫她,「下次就好了。」

婉婉從小就不是個吃得起痛的人,她還記得小時候盤弄母親做針線的小銀剪子,不小心落下去鑿在了小腿上,眼看著血滲透了裙子,她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,當時的哭聲堪稱凄厲。歇覺的母親被她吵醒,寢宮裡頓時雞飛狗跳,甚至驚動了乾清宮裡的爹爹。那次意外受傷,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,傷口包紮在繃帶下,看看痛,想想痛,痛起來就有種暈眩的感覺。

這次呢,沒人能幫她了,身邊只有他。可能也算是種傷害吧,但不是惡意的,是必須。她像在完成一場朝聖,洗禮過後就是全新的開端,這個人,永遠都是她的了。

其實嬤嬤早就知會過她,說頭一回的滋味可能不大好受,要忍耐,不能一時毛躁了,把駙馬踹下去。她想了想,此情此景,把他踹下去,他就落進水裡了吧!她怕這小船經不起顛盪,怕他一時情熱不留神,真的掉下去,也顧不上有多難耐,咬著牙緊緊抱住了他。

他的聲音愈發溫柔了,問她怎麼了,她搖頭說沒什麼,「我怕你不會鳧水。」

他頓了下,嘆息著吻她,「我會,只不過這時候……會作病的。」

所以她更緊地摟住他,他揮汗如雨,卻又笑話她,貼著她的耳垂說:「船夠大,別怕。」

一片昏暗,一場混戰,她迷茫地半睜著眼,月色從交錯的眼睫下流淌進來,她的眼淚把月亮都泡模糊了,但她不言語,簡直被自己的忍辱負重所感動。

婉婉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疼愛過一個人,即便是廠臣,見他為音樓萎靡不振時,她也不過同情佔了大部分。現在他在她身上殺人放火,她一點不生氣,只要他抬起眼觀察她的神色,她都會對他微笑,以資鼓勵。

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,大概很長時間,疾風驟雨後終於天下太平,她疲憊地摸了摸他的臉,他很灰心,「你一點都不受用。」

婉婉想,這麼煎熬的事情,為什麼要受用?他沒有看到她笑的時候眼裡裹著淚,這回犧牲太大了,回頭一定要好好將養。不過她關心的是另一樁,「這樣就能懷孩子了吧?我要回去坐月子了。」

他失笑,「坐月子是生完孩子之後的事,這回你只要休息兩天,傷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。至於懷孩子,有的人一回就成,有的人得再接再厲。比如塔喇氏和周氏,她們以前是使喚丫頭,身子骨健朗。你不同,你是公主,必然得多來幾回,鞏固鞏固才好。」

他信口開河蒙她,為的是圖謀日後。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這一天,惦念了十年,得償所願,然後食髓知味,一發不可收拾。以為自己很節制,到頭來是沒有遇見對的人。這位殿下有種兵不血刃的魔力,什麼宏圖霸業,都是後話,他只知道自己沒法從這溫柔鄉里掙脫出來了,即便她在這方面懂得不多,有時候有點傻乎乎的,可他就是愛。一點一滴被消磨了鬥志和銳氣,絲毫不覺得不妥,就這樣吧,先生個孩子,一定有月亮一樣的眼睛,玫瑰一樣的唇瓣。

甲板上躺得太久,容易著涼,挪到艙里去,那裡早就準備了褥子。她正待驚異,被他拖進了被窩,「還好我未雨綢繆。」

其實是蓄謀已久!她嘀嘀咕咕說他太壞了,他只是笑,「壞就壞吧,不壞也沒有今兒。」

確實累得厲害,一覺睡下去,五更隱隱聽見雞叫才醒過來。天亮之前有段時間特別黑,因為月亮落下去了,連星星都打盹兒了。她窸窸窣窣地摸索,輕輕叫良時。他握住了她的手,「不疼了吧?」

這份疼痛,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。她朝外看,什麼都看不見,只聽到水波輕拍船底的咕咚聲,「咱們在船上睡了很久。」

他說:「天快亮了。」

她覺得回頭羞於見銅環和小酉了,悶悶地不說話,他知道她在想什麼,溫存地在她背上拍了兩下,「這是人倫,有什麼不好意思的。夫妻本該這樣,她們不懂,給她們找婆家,嫁了人就明白了。」

話雖如此,回去之後她仍舊羞紅了臉。

銅環和小酉卻很坦然,給她準備熱水洗澡,恭恭敬敬進退,和平時有點不太一樣。

「殿下打今兒起就是大人了,往後要好好兒的,該威嚴的時候威嚴,該拿誰做筏子,就拿誰做筏子。這府里上下,個個您都管得著。別怕,誰敢和您挺腰子,二門外頭有咱們的禁衛,您一聲令下,說要誰的命,就要誰的命。」

她臊眉耷眼地嗯了聲,「你們不會笑話我吧?」

銅環說:「笑話什麼?笑話您和駙馬圓房?這本就是應當應分的,您要是一直同他鬧著彆扭,那咱們才得著急呢!」說罷嘆息,「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際遇,您的際遇在宇文王爺這兒,就踏踏實實和他過吧!肖掌印……這會兒在海上呢,後頭的事兒誰也說不清。咱們這些人就指著您了,您過得和美,咱們跟著一塊兒安逸。您不為自己,也為咱們吧,不枉咱們伺候您一場。」

銅環說得情深意切,言辭里也有了失舟之舵的彷徨。原本他們是聽命於肖鐸的,現在他為情放棄了大鄴的一切,他們這些人是他拋下的雜物,被安置在什麼地方,接下去就永遠在什麼地方。以前頭一件要考慮的是他的立場,現在不是了,長公主成了他們真正的主子。他們這些做奴才的,一輩子習慣了被人牽引著,缺了要跪拜的人,就像丟了魂兒似的。如今別的念想已經沒有了,只要長公主過得好,他們可以不管外頭風雲怎麼變幻,守著她,跟她消停過日子就成。

婉婉長長舒了口氣,仍舊很不好意思,「我身上到處疼,熱水泡了澡,好像又活泛過來了。」低頭看胸前棗核一樣的淤血,有好幾處,她咦了聲,「上回也是這樣……」

腦子裡嗡地一聲,這麼說來,那次午後的夢並不是夢,是他來過。她慌了神,怎麼會這樣呢,難怪他後來干生氣,可能因為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了。

她捂住臉,沉入水裡,幸好事情過去了那麼久,他應該已經忘了。既然如此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吧,一個有度量的人,也不會緊抓著別人少女時期的愛慕不放的。

狠狠把自己安慰了一通,重新心安理得起來。洗完了睡一覺,一直睡到近黃昏。

銅環進來熄了爐子里的香篆,說晚膳都備好了,下半晌王爺來瞧過她,看她睡得香,讓別打攪她,自己又辦事去了。

「現在人呢?」

銅環剛要回話,小酉從外面進來,說太妃有請,王爺和兩個阿哥也在那兒,想是有什麼大事要商議了。

婉婉讓她們給她換衣裳,收拾停當了過太妃的院子,進門倒沒什麼異常,該見禮的見禮,該問安的問安。不過太妃看她的眼神分外慈愛,叫塔嬤嬤拿東西來,是她年輕時候頂頂貴重的一套頭面。

她的手在步搖和鳳簪上輕撫,頗有追憶往昔的味道:「這是我三十歲做壽那年,太王爺送我的,我一直捨不得戴,說將來要傳給兒媳婦。昨兒是你們的喜日子,我知道了高興得了不得,這套首飾雖不入你的眼,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,你收下。從今往後當真是宇文家的人了,將來等你有了兒子,娶了媳婦,再傳給她,是咱們娘們兒的意思。」一面說,一面拍拍她的手,「好孩子,你受累了,辛苦我都知道。不要緊的,養上兩天,往後就好了。」

婆婆那麼開明,體己話當著爺們兒說,實在叫人難堪。她偷偷看了他一眼,他的目光像水一樣,幾乎把她淹沒。她頰上發燙,低聲說:「謝謝額涅,往日叫額涅擔憂了,是婉婉的不是。」

太妃正打算寬慰她,邊上二愣子似的瀾亭站了起來,「額涅早就和阿瑪大婚了,太太怎麼說現在才算宇文家的人?」

這話把他阿瑪和婉婉都弄僵了,太妃卻笑起來,「阿彌陀佛,這孩子什麼時候能改了這缺心眼兒的毛病,也算我燒了高香了。你還不懂這個,等你有了媳婦兒就知道啦。」

瀾亭看了瀾舟一眼,「那大哥哥就快知道了?他要有通房啦。」

婉婉愕然,瀾舟恨瀾亭多嘴,踹了他一腳,然後垂著腦袋,脹得滿臉通紅。

太妃哦了聲,「對了,今兒就是為了瀾舟納通房的事兒,叫大伙兒來商量商量。這是他阿瑪的意思,說早晚都得學的……」太妃咳嗽了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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