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 露濃花瘦

卧房裡只有一張床,兩個人終究要睡在一起。這也不是頭一回了,大婚第二天,他們曾經同床共枕過,卻因為他意圖親吻她,氣得她連夜返回了長公主府。那次的事到現在也沒隔多久,可是回想起來就覺得很好笑,親了又怎麼樣呢?夫妻間的相處,這是最基本的。她是個孤高的人,也不完全因為身份的緣故,習慣和人保持距離。那時候沒想到自己能和一個男人靠得這麼近,他吻過她,就像在心上蓋了個戳,她的人生已經定格了,註定要和他糾纏不清。

「我的毓德宮裡,有一棵西府海棠,每年開花的時候掛一根紅綢,我母親說,這樣可以祈求月老給我一段好姻緣。後來母親死了,我每每走過那棵樹下,都要屏息凝神,想一想我將來的駙馬是什麼模樣……高高的個子,很年輕。」她靠著他胸前潔白的中衣說,頓下來,抬頭審視他,「和你不一樣。我以為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,少年夫妻,就像朋友,一起長大,感情可以更深一些。」

他有點不滿,「你是變著方兒說我老?」

「其實也沒有,不過兒子生得早些兒。你們祁人十三歲就得有通房,這毛病真壞!瀾舟要學你,我算算……你三十二就該當祖父啦。」她輕輕笑,「到時候可以蓄鬍子,那麼老長的……我給你修剪,修得像五爺一樣。」

她到底年少,有時候頗稚氣。他眼前浮起一個畫面來,清晨坐在滴水下,胸前圍個圍子,半仰著頭等她舉剪子過來,左一刀右一刀……怎麼像花匠修剪花草似的!

「老五那鬍子不好看,出城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羊倌,和他的一模一樣。」他嘴裡說著,一手在她背上輕撫。她只穿寢衣,靈巧的肩胛,像兩面香扇。他閉起眼睛,努力不去看她,然而她身上幽幽的荼蕪卻擋也擋不住,在他鼻尖縈繞。

他嘆息:「你都嫌我老了,留了鬍子更老態。等我五十歲吧,那時候你也四十齣頭了,咱們依舊很相配。」

「我四十二歲的時候,不知道成什麼樣了。肉皮兒鬆了,長了褶子,眼睛也往下耷拉……我不想老,永遠年輕多好!」她惆悵起來,真的感受到美人遲暮的無奈。

他的手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她腰上,在那方寸之地徘徊兜轉,「傻話,世上的人,哪個不會老?別怕,有我陪著你呢……」

她的嗓音飄忽,並沒有接他的話茬,自言自語著:「你對一個人有情,這個人應當很幸運。你對一個人無情,那這個人的下場一定很凄慘……沙縣令的夫人,據說死了。」

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下,「你從哪裡聽來的?」

她說:「白天在災民堆兒里走動,偶然聽見的。從驛站回去就弔死了,是不是你的手筆?」

他睜開眼,牽了一下唇角,「怎見得是我?她男人犯了事,問罪殺頭都有了,她自覺沒了生路,殉節也未可知。」抬手在她頰上捏了一下,「我在你眼裡就那麼壞么?但凡死了人,必定和我相干?你說相信我,不過嘴上敷衍,我都知道。」

婉婉噎了一下,當時頭一件想到的,的確是沙夫人遭了他的黑手。現在再一盤算,這個懷疑來得沒道理,不能因為人家示了一回好,就把人殺了吧!

她縮縮脖兒道歉,「我失言了。」

他微笑,和她靠得更緊密一些,「不過你的話沒說錯,我愛誰,就對誰掏心挖肺。不管外頭怎麼折騰,在你跟前只是尋常丈夫。」

他氣息融融地,心頭火熱,不知花了多大的力道才剋制住自己。一個被窩裡躺著,全拿來閑聊,實在可惜了的,但又不敢莽撞,頭一次應當找個美麗的地方,要有花有月,絕不是在這簡陋的驛站里。

只是難耐,連吻她都不敢,怕一點火星子就把人點燃了。她似乎根本不懂他的痛苦,至多有些害羞罷了,僵直躺著不太舒服,一條腿往前一伸,嵌進了他心窩裡。

他震動了下,蹙起濃眉,「別亂動,仔細出事了。」

她被他夾住了,不好動彈,覷了他一眼,他鬢角有汗,表情不耐。她識相地歸置好手腳,後來就不說話了,只聽見他的氣息在她頭頂咻咻,她慢慢睡著了,他也追進了她夢裡。

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認識,會隨時間推移不斷加深,他在她心裡,慢慢變成一個神通廣大的角色,即便懷寧的糧倉被碩鼠運完了,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也可以重新使之運轉起來。老百姓吃了兩頓飽飯,民心也逐漸安定了,見他經過跪地磕頭,「王爺,您是活菩薩」……百姓只認那個讓他們不挨餓的人。

他把一切布置好,就帶她返回南京,來的時候走陸路,回去改走了水路。

一葉輕舟在山水間搖曳,婉婉有時候去找他,他點著一爐香,閑適地坐在窗下看書。見了她招招手,她在他對面跽坐下來,他把香案挪開,然後拍拍身側的位置,請她坐過去,以便耳鬢廝磨。

婉婉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漂泊無主,哥哥雖然親厚,但他們有他們要忙碌的事,她想見他們,不是隨時能見著。比如大哥哥得病那陣子,太后不許後宮女眷去探望他,所以直到他駕崩,她也沒趕上見他最後一面。

婚後才知道,這世上只有丈夫會圍著你轉。她慣常寂寞,現在有了他,似乎日子逐漸變得有滋有味起來了。

她跟他回了藩王府,以後那座長公主府大概就得空關著了。馬車進了坊院,隱約聽見吵嚷聲,打簾看,家裡大大小小都在門前候著呢。瀾舟和瀾亭上來打千兒,「阿瑪和額涅一路辛苦。」

他攙她下車,瀾舟很快扶住了另一隻胳膊,揚著燦爛的笑臉道:「額涅上懷寧,兒子是其後才得著消息的,要是早說,兒子一定隨侍,伺候額涅左右。」

良時對他的殷勤感到彆扭,「看來你的課業還不夠繁重啊。」

瀾舟臉上黯淡下來,婉婉覺得他阿瑪不近人情,忙安撫道:「就是怕打攪你,才不讓告訴你的。那頭鬧饑荒呢,人又多,又不幹凈,你到了那裡怕不好。」

他才有了笑模樣,「兒子知道額涅為兒子著想……先前聽說災糧全被人侵吞了?那個沒王法的,真坑苦了百姓!」一面扶她進門,一面道,「額涅,兒子已經讀到《禮記儒行》了。溫良者,仁之本也;敬慎者,仁之地也……回頭我背給額涅聽。」

良時面色不霽,這是什麼兒子?他一出現就佔據婉婉的全部視線,自己竟又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了。只是目前不好發作,看著那小子額涅長額涅短的,和他這個阿瑪除了那一聲請安,就再也沒有任何交流了。

太妃上寺里進香去了,不知道他們今天回來,他無事可做,被冷落在一旁。視線一掃,掃見了瀾亭。

「亭哥兒,你的課業如何了?《孫子兵法》的謀攻篇,背全了沒有?」

瀾亭像海子里的鹿,愕了半天,眨巴著眼睛冥思苦想。前面背得還算順溜,到了用兵之法,就開始胡背一氣。

「五則倍之,倍則攻之……」

他阿瑪狠狠呸了一聲,「是十則圍之,五則攻之,倍則分之!你這個糊塗蟲,這麼長時候了,這句死活背不出來,你是幹什麼吃的!」

婉婉見他罵孩子,自己也有點怕,瑟縮地看看瀾舟,「你給亭哥兒說句好話吧。」

對於瀾亭挨罵,幾乎是家常便飯,他一點都不感到驚慌,上前拱了拱手道:「阿瑪息怒,昨兒外諳達嘉獎亭哥兒了,說他騎射了得,比兒子都好。」

他阿瑪根本連聽都不要聽,外諳達瞎了眼才會這麼說!

瀾舟見無果,又換了個方向:「近年大小琉球不斷擾攘,上月登威海衛擄掠,驚動了朝廷。阿瑪還不知道,皇上欽點都指揮使談謹出戰,蕩平蠻夷……」言罷略一頓,「東廠提督肖鐸隨軍督戰,兩日前水師已經從天津碼頭出發了。」

所以果不其然,肖鐸不願留在京城,這是打算來一出死遁了吧!也好,一樁心病根除了,他此一去定然有去無回,因為即便再回京師,那個舉足輕重的位置也不一定是他的了。

他轉過頭看婉婉,她的神情有些哀凄,大概在為京中那為數不多親近的人逐個分崩離析,感到痛心吧。瀾舟有意在她面前提起,也是為了讓她死心。她果然悵然一嘆,「死的死,走的走,到底曲終人散了。」

她站起來,讓小酉和銅環扶著,回她的院子去了。

如果音樓還活著,借這個時機逃到海上,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吧?他們和她早斷了聯繫,內情她全不知道,只有靠自己臆測。最好都活著,情願他們在別處安身立命,也不希望是肖鐸絕望後的孤注一擲。相比兩個都死,留下一個也好。

銅環備好了香湯,讓她沐浴洗一洗連路的塵土。她慢慢坐進水裡,隔了一會兒問府上幾位庶福晉,是不是都打發了。銅環說是,「三位主兒都上松江府去了,太妃原本想讓陳庶福晉家去的,她沒答應。說自己終究有了名分,回去也不招人待見,還是願意和那兩位一道,橫豎這些年已經習慣了。」

丫頭出身的,自小進王府伺候太妃,後來做世子通房,又升了庶福晉,對於那樣的人家來說,是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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