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章 緩引春酌

藩王府建在朱雀街,毗鄰應天府衙門,和承恩寺靠得很近。當然距離大紗帽巷是有一程路的,從南到北,輦車走了有三刻鐘,抵達王府時,已經將近午時了。

婉婉下輦,原本還以為他會來接應,不曾想並沒有。庶福晉們上前攙扶,小心翼翼十分周到體貼,畢竟她掛著王妃的名號,那些人在她手底下討生活,夾緊尾巴是最要緊的。她不大痛快,因此臉色不佳,所有人都惶惶的,不知哪裡觸怒了她。她也自省了,不能這麼由著性子。再說和他慪氣,真是拿他當回事了。

她提起裙裾上台階,太妃為示隆重,早就在殿里等著了。聽見門上有擊節聲傳來,忙領著眾僕婦出門相迎,大老遠的就伸出了手,笑道:「我盼了半晌,可算來了。」轉頭打發婢女,「叫侍膳的預備起來,等殿下歇了腳力就排膳。」

婉婉對她屈膝納了個福,「這陣子不得上府里給額涅請安,請額涅恕我禮不周全。」

「哪裡的話!」太妃攜她上台階,在她手上拍了拍道,「裡頭的緣故我也知道,怨不得你惱。良時呢,是愛妻心切,或有不到的地方,你多擔待。爺們兒有時候就和孩子似的,哪管你高興不高興。咱們娘們兒說開了,額涅開解你幾句,心放得大些,就都不是事兒了。」

婉婉還是紅了臉,鬧得滿城風雨,都怪自己太衝動,要是那天單把他轟出去,大概就天下太平了。

她也不好怎麼回她的話,畢竟左右人都在,只是低頭應了聲,「我不懂事,叫額涅跟著操心,真罪過。」

太妃只是笑,拉她在南窗下落座,打發庶福晉們去張羅午膳,才和她低低道:「我也做過姑娘,你的心思我知道。男人家,泥豬癩狗似的,又不相熟,憑什麼叫他們近身。究竟是夫妻,又不是他們的奴才,全由著他們的性子來。」說著一頓,朝外面看了眼,見兒子在廊上徘徊,轉而又道,「可我還是得勸你一句,他唐突是他不解人意兒,你罵他打他都猶可,千萬不能記恨他。你瞧瞧他,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,現在是無計可施了,苦巴兒的,你見了不心疼嗎?話都有說回來的時候,要不是對你太上心,斷不會這麼莽撞的。他打小實誠,太王爺在時叫他們兄弟辦差,別人都知道討巧,就他丁是丁卯是卯,暗虧吃了不老少。那會兒我就覺得世子八成輪不上他了,可他阿瑪那麼喜歡他,說他是宇文家的麒麟兒……這些年我是疏懶了,打太王爺過世,我心都涼了,也不管外頭的事,可你們小夫妻要是合不到一處,叫我這個做額涅的怎麼樣呢。」

她說著竟要哭似的,做母親的,總是不遺餘力給兒子打圓場,尤其媳婦身份特殊,解不開這個結,也許一輩子就這麼下去了。這位長公主其實是很好的姑娘,就沖她對誰都不拿架子,中間有個說得上話的人斡旋,這段婚姻還是大有指望的。所以太妃也豁出去了,拿眼淚辦事,至少能讓她態度有所緩和。

她抹了一把淚,嘆著氣道:「其實你下降,我心裡也打鼓,怕你過不了咱們這兒的日子,又怕他底下有了兒子,你心裡不自在。好孩子,我同你說,他們宇文家就是這麼古怪,養兒子就像養牛羊似的,有了後就算有了底子,才能叫你襲老輩兒的爵。他前頭是不願意的,幾個通房塞進屋裡就給攆出來,前前後後折騰了大半年。後來太王爺發了話,說他不成就,往後不認他這個兒子,他沒轍了,才把人收了房。我原先是不明白,年輕爺們兒,饞嘴貓似的,哪個見了漂亮姑娘不動心思。我還當他有病,好男風呢……後來才知道,人家心裡有了人,惦記那麼多年,夠不著撂不下,怪難為他的。」

婉婉更加進退不是了,那個心上人說的就是她,女孩子面嫩,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,磕磕巴巴說:「不該叫額涅操心的……我們之間的事兒……」

太妃見她也不是全無反應,暗暗鬆了口氣,和身邊的塔嬤嬤對視一眼,示意她把門外的人叫進來。

婉婉低著頭,看一雙皂靴到了跟前,略頓片刻,艱澀問:「額涅這就要排膳嗎?」

太妃語氣不大好,「吃飯什麼要緊的,先說正事兒吧。明兒是你千秋,道里的官員必定都來拜壽,你不合計怎麼施排,老在外頭轉悠什麼?還有一宗,殿下賞臉給你撐場面,你可謝過人家了?」

太妃的語氣簡直像訓孫子,大概也恨他不長進吧。婉婉呢,不肯看他一眼,他心裡沉甸甸的,昨天的事湧上心頭,把人壓得喘不上氣來。然而這麼僵持下去不是辦法,這種事他不退讓,還指著她來給你低頭嗎?他只得拱手,向她長長做了個揖,「多謝殿下。」

她站起來讓禮,「王爺客氣了,這本就是我份內的。」

太妃旁觀良久直搖頭,瞧這兩個人,那裡有一點夫妻的模樣。良時平常挺機靈的人,到了她跟前就變得糊不上牆了,真是一物降一物!

她頭疼起來,剜了兒子一眼,重新抖擻起精神當和事佬,「那什麼……說說瀾舟,這回病在殿下那兒,虧得殿下全心全意親自照顧,那天回來,趴在我膝頭上說『我額涅真好,我可喜歡她了』,你瞧,孩子也知道好歹。咱們闔府上下,其實都盼著殿下留在府里,到底一家子,在一起也有個照應。長公主府不是不好,只是太冷清,我原想你下降了,在我跟前我好照應你,如今這份心全用不上,這麼下去我也得像瀾舟似的,搬到你長公主府去了。」

太妃這麼說,叫婉婉十分不好意思,她是不擅交際的人,雖然大婚第二天來過一次,但對這裡的人和環境依舊感到陌生。猶豫良久沒法表態,對面坐著的人臉色平靜,眼裡的惆悵卻濃得化也化不開。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替她解圍,「這事急不得,額涅先別催她,回頭我們商量了再說。花廳里的筵席已經籌備妥當了,沒的放涼了,還是先請殿下挪過去吧。」

婉婉這一頓是食不知味,王府和宮裡一樣,沒有一大家子一塊兒吃飯的,庶福晉們在自己院里,孩子有孩子的小廚房。她和太妃及宇文良時共用,邊上太監給太妃布菜,她面前的碟盞都由他費心。他不聲不響的,為免她不自在,絕不催促她多吃。她喜歡百合,他舀了兩匙就不再給她添了,溫聲說:「那個嘗嘗鮮就成,少吃些為宜,回頭克化不動,胃裡難受。」

婉婉耳根子有些發燙,原本夾在筷上的一片悄悄放下了,他給她盛湯,她略喝了兩口,等到太妃放箸,這一餐算是用完了。

飯後太妃打算撂桃子,站起身在屋裡踱步,自嘲道:「上了年紀不成事,吃飽了就犯困,我得歇著去了。殿下也歇午覺吧?良時送殿下回隆恩樓,小兩口兒說會子話,像剛才似的多好。尋常過日子,你謙讓謙讓我,我謙讓謙讓你,眨眼就是一輩子。年輕時候不珍惜,到老了多懊悔!想起太王爺啊……」她長長嘆息,搖著頭往自己卧房裡去了。

這下子越發尷尬了,屋裡就剩兩個人,連個打岔解圍的都沒有,婉婉只得沒話找話,「王爺昨兒上我府里去了?我……不知情,還是底下人告訴我的。」

他濃眉漸蹙,「當真一點都不記得嗎?咱們昨兒見過。」

她一臉茫然,疑心自己是不是撞了頭,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?

他很失望,聽說過男人情場失意,拿別的女人聊作慰藉的,卻從來沒聽說過女人也能這樣。自己何其落魄,居然充當了肖鐸的影子,現在想來,簡直奇恥大辱。

他不無憂傷地望著她,「殿下,我對你來說,究竟算什麼?」

她怔怔的,因為自己心裡裝著秘密,他這麼一說,她便一陣心虛。正思忖怎麼和他周旋,他卻轉過了身,淡淡道:「我已經命人準備好了,叫她們伺候殿下歇著去吧。」

隨侍的嬤嬤進來接應她,她邁出花廳,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。

隆恩樓臨湖而建,和那些零散的小院不同,幾乎是整個藩王府的中樞。王府的樣式仿蘇州園林,一個一個院落靠隔牆分割,她從迴廊上走過,透花窗那邊的人靜靜看著,臉上掛著似是而非的笑,偏頭對身邊的孩子道:「你辦的那件好事兒看來沒成,你瞧長公主,一點不領情,你阿瑪呢,那張臉真是臭得沒法兒瞧了。」

好心辦壞事,有時候人生就是這麼不如意。只是小孩子還不懂,迷魂香都把人迷得那樣了,他阿瑪還是沒能得手,怪得了誰?

他負著手嘆氣,「都是我自作主張,本想給他們助助興的,結果鬧得這樣……回頭我找阿瑪,把事兒說明了,別叫他們存芥蒂。」

塔喇氏一驚:「我的哥兒,說你機靈,你又糊塗起來。幫上了你阿瑪的忙,還能在他跟前討個好,這回是幫了倒忙,你有這膽子說,上趕著挨你阿瑪訓誡么?依著我,橫豎他們沒和睦過,多一樁也不是事兒,何苦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,回頭鞭子落在身上,可不是鬧著玩兒的。」

瀾舟到底還小,也怵他阿瑪發威,該不該據實交代,兀自琢磨再三,拿不定主意。

他仰頭看他母親,「奶奶,長公主下降南苑後,您不大高興吧?」

塔喇氏在兒子跟前並不偽裝,抱著胸哼笑了一聲,「原先這府里除了太福晉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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