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縈損柔腸

如果蒙在鼓裡,去了也就去了,現在既然知道內情,當然不能傻乎乎任人算計。

婉婉別的本事沒有,她會裝病,等到了正日子,臨時打發人上坤寧宮去,說自己染了風寒,卧床不起了,就算趙娘娘不高興,橫豎她看不見,管他呢!

春色正好,她的羅漢榻就放在能看見海棠樹的地方,微風吹過來,夾帶上淡淡的香,流淌過雕刻精細的月洞窗,沁人心脾。她仰頭望樹頂流雲,鮮少感覺有困擾的時候。譬如皇后自作主張的媒人癮,她初聽五七說起,很是反感。但是睡了一夜,第二天又吃了兩個羊眼包子,頓時心境就開闊了。人一輩子遇到的挫折有很多,樣樣上心,那日子也沒法過了。

書桌上剛練完的字拿鎮紙壓著,一陣疾風,宣紙被掀起後響得清脆。她翻個身,背對門躺著,快到晌午了,昏昏欲睡。今天沒有唱曲的興緻,四肢重得抬不起來。小酉躡手躡腳放下檻窗,又去收拾桌上筆墨,忽然叫了聲「肖少監來了」,她一聽,立刻撐身坐了起來。

環顧四周,不見人影,小酉哈哈大笑,她才知道上了她的當。

「嬤嬤叫您繡花,您說犯困,怎麼一提肖少監,您就來精神?」

婉婉訕訕摸了摸臉,「恰好想起還有兩頁經書沒抄,打算起來抄書罷了。」為挽回面子,慢吞吞下榻,挪到了書桌後頭。

尤不死心,左顧右盼,「今兒廠臣來過沒有?」

小酉說沒有,「人家是大忙人,聽五七說司禮監風向要轉,肖少監是四位秉筆里最有能耐的,奴婢覺得他這回一定能當上掌印。」

婉婉的小楷在硯台里蘸了半天,「其實廠臣人挺好的,就是凶了點兒……」

「東廠是什麼地方?能在那裡做提督的,大約只有您說他好。」小酉探身吹了吹菱花上的灰,歪著脖子又開始思量,「話又說回來,他老人家能當上掌印,對咱們有好處。不管怎麼說,總在咱們宮裡掌過事,不比旁人貼心嘛!要是有他給您撐腰,萬一皇上顧不及您,好歹他還能照應照應。」

這個現狀說來讓人尷尬,司禮監在大鄴初期不過是宮內的一個辦事衙門,後來的皇帝一個比一個倚重,鬧到現在,掌權太監幾乎抵得上內閣首輔。婉婉雖然是女孩兒,但政事上也有自己的見解。太祖皇帝曾經明令嚴禁宦官干政,古來就有前車之鑒,後世子孫竟全沒把祖宗的話當回事。她有時候想得長遠,這家國天下最後不知是怎麼個收場。當然如果非在太監里找個人為皇帝分憂,那麼肖鐸還是不錯的人選。

小酉又裝模作樣糊弄她,沖著門外屈膝納福:「給肖少監請安。」

婉婉眉毛都沒抬一下,「頭回信了你,第二回再信你,我就是傻子。」

「殿下說誰是傻子?」

外面果真有人撩袍進來,婉婉轉頭看,來人戴烏紗,穿香色綉蟒飛魚服,即便面色疏淡,眼睛裡也總帶著三分笑意。

她怔了下,站起身叫廠臣,肖少監對她揖手行禮,「宮裡人來回事,說殿下玉體違和,臣特來瞧瞧。」眼波在她身上一轉,「殿下覺著哪兒欠安呢?」

婉婉很緊張,局促地撫了撫自己的額頭,「就是腦袋發熱,嗓子眼兒也不舒坦……還發虛,出冷汗……」

肖少監的眉毛幾不可見地一挑,「聽癥候,似乎病得不輕。」踅身責問外面伺候的人:「主子病著,怎麼不上太醫院請太醫來?跟前這麼多人,都是幹什麼吃的!」

在這深宮之內,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絕對掌有生殺大權,宮女內侍的死活,不過是他們一句話的事,因此個個嚇得臉色煞白,趴在地上磕頭不止。

婉婉見瞞不過,只得如實相告,「廠臣別生氣,是我不叫他們請太醫的,因為我根本就沒病。」她垂下頭,漲紅了臉,「因為皇后趙娘娘前兒邀我上坤寧宮吃點心,我不想去,又不好推辭,只能稱病告假。廠臣知道了實情,千萬別告訴趙娘娘,我怕得罪她,往後見面不好意思。」

肖少監臉上的表情由始至終都沒有產生什麼變化,平靜地聽她說完,平靜地告訴她:「殿下是長公主,先帝遺脈,尊貴非比尋常,這皇宮之內,沒有誰能逼您做您不願意做的事兒。您如今大了,有自己的主張,如果什麼事讓您為難,或者感覺有一丁點的不痛快,用不著反覆思量,那必定不是好事兒。」

婉婉抬起眼來,為他這幾句話,對他感激不盡。她是長公主不假,但是自幼沒了母親,畏首畏尾,習慣覷人臉色。就拿他來說,他來督管她的宮務,原本她是主,他是奴,她完全用不著怕他。可不知怎麼,她對他總存著畏懼,畏懼之外又有些依賴,大概實心對她好的人不多,她遇見一個,就覺得難能可貴吧!

她掖著手認真點頭:「廠臣的話我記住了。」

肖少監聽後一笑,「臣是內官,殿下不必對臣這麼客氣。」一面說,一面揮手把廊下的人都遣散了,低聲道,「殿下只知道趙娘娘請殿下吃點心,卻不知道邵娘娘眼下正求皇上賜婚吧?」

婉婉吃了一驚,「賜婚?給誰賜婚?」

他含笑望她,「自然是給殿下。」

這下子她沒了主意,慈寧宮門外皇后叫住她時,邵貴妃就在不遠,她和小酉都沒明白皇后問年紀是什麼用意,邵貴妃卻瞭然於心了。既然皇后迂迴,那她索性反其道而行,直接請求降旨,比拐彎抹角省時省力得多。

她這個長公主,真是做得可憐又可哀。她惱了,攥著拳頭說:「我不嫁!」

可是娘家再好,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。況且賜婚這種事,廣義上來說是好事,你可以討厭那個想方設法把你打發出去的人,但你沒有理由討厭這件事本身。

她自知站不住腳,神情更加黯淡了,絞著手指道:「廠臣,現在這事兒就叫我不痛快了,我該怎麼辦?」

「臣說過,不痛快的事兒就不是好事兒,既然反感,大可以不加理會。」

不理會成嗎?她在地心旋磨轉圈,如果擱在那裡讓它發芽,說不定哪天一道旨意就下來了。她想進乾清宮去面聖,不是辦不成,是怕事後驚動慈寧宮。計較再三問肖鐸的意思,他只是搖頭,請她按捺,畢竟她的婚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定下的,有的是機會讓她說話。

「主子您瞧,您抽冷子炙手可熱起來了。」小酉頗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,「宮裡娘娘都巴結著,想把您往娘家攬。可是那兩家也沒聽說有誰特別成氣候,泥豬癩狗似的,也想尚主。」

婉婉站在花樹底下愣神,自己想了一套說辭,萬一皇帝哥子召見,她也好有應對。肖鐸說得對,人不能眼高於頂,也不能把自己放進塵埃里。她雖然失了怙恃,但是身份在那裡,擱在以前,長公主儀同親王,還比誰差么?

她挺了挺胸,「小酉,看我,氣勢如何?」

小酉說:「現在天兒還不夠暖和,等交了夏,穿得少了,就能看出起勢來了。」

她們說的並不是一件事,婉婉喪氣地擰過身子,折了一枝海棠回去插瓶,那丫頭亦步亦趨跟了進來,聲如蚊吶,在她耳邊嗡嗡念叨:「殿下……殿下,奴婢心裡七上八下的,想和您說道說道。」

她嗯了聲,「怎麼了?」

「那位肖少監……和趙娘娘交情不一般,先前您和他交代的事兒,他這頭答應您守口如瓶,轉頭又把您賣給趙娘娘,那可怎麼好?」

交情不一般,是什麼意思?婉婉問:「怎麼不一般法兒?」

小酉手卷喇叭湊到她耳邊,「少監伺候娘娘,據說都伺候到綉床上去了……」滿臉尷尬地一聳肩,「您琢磨。」

婉婉聽後變了臉色,低聲斥責她:「仔細你的嘴,在我跟前胡謅就罷了,倘或叫別人聽見,你還活不活?」小酉嚇得直吐舌頭,她也覺得天一下子矮下來了,烏雲壓頂,憋得人喘不上來氣。

這宮廷真是一團亂麻,本以為至少還有些許令人安慰的地方,誰知燈下黑,一黑到底,黑得深井一樣。

她是小姑娘,有些事不該她過問,聽見也全當沒聽見。只是可惜了,她原先很是欣賞肖鐸的為人,現在呢,實在有點一言難盡了。

她垂頭喪氣,對現實感到失望,還好皇帝的態度給了她一點安慰。邵貴妃再得寵,大哥哥沒有拿她的婚事做人情,思量了再三還是傳她到乾清宮來,當面問她的意思。

她踏進東暖閣時,皇帝正坐在南窗下,倚著炕桌看一套蒙古火鐮。消瘦的側臉映在玻璃的反光里,像個輕飄飄的魅影。見她來了,擱下手裡的東西一笑,指指邊上道:「坐吧。」

他們兄妹的感情很深,並不因為不是一母所生就疏遠。當年先帝駕崩前,曾經特意宣太子覲見,把她託付給他。後來太子即位,即便當上了九五至尊,也在暗裡囑咐她,沒有外人的時候可以不見君臣之禮。

皇帝的仁愛是他念及兄妹情,她卻不能把這份恩惠理解成理所應當,到御前仍舊恭恭敬敬納福請安,皇帝賜座,她斂神謝恩,這才欠身坐了下來。

「我聽大伴說今兒龍體康健些了,看大哥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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