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

盛夏時節,氣候總是多變。昨夜晚間下過一場大雨,今早殿門打開,一股水澤之氣迎面而來,彷彿炭火忽遇清泉,一絲一縷沁入肌理的涼意,令人無比暢快。

扶微站住腳,深深吸了兩口氣,四個月已經開始顯懷的孕肚,因那一吐一納,起伏驚人。黑與紅交織的玄端是帝王臨朝的裝束,玉帶很寬,足有三寸,帶下是織金綉龍紋的蔽膝。以前蔽膝齊整,覆蓋玄裳如飛流直下,現在不是了,龍首微隆,兩隻龍眼尤其突兀,清瘦的帝王腰下發福,看上去有點奇怪。

「不害,我是不是胖得厲害?」

其實穿上冠冕,就已經在黃銅鏡前照了半天。本來診出有孕,大將軍已經不讓她臨朝了,可是近來機務很忙,好些大事要做決定。加上她將近兩個月沒有露面,朝野到底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,說天子問政只聞其聲,不見其人,不知帷幕之後究竟是不是熙和帝。陛下原本身體健朗,然大將軍回朝後糾纏不休,每每徹夜共眠,天子年紀幼小經不得,要作下癆病了。

勤政的帝王忽然告病不視朝,諸臣剛開始都有些難以接受。謠言甚囂塵上的時候出來辟個謠,安撫眾人一番,至少讓大家知道她好好的,人心也不至於渙散。

臨盆前的最後一次露面,最好不要讓人看出端倪來。越是擔心就越緊張,她轉個圈子讓左右黃門看,不害眯著小眼睛仔細端詳龍顏,「陛下看黑舄……」

扶微聞言低頭打量腳上,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。不害卻在一旁撫掌,「如果胖,下頜當層疊如浪。陛下側面如常,所以並沒有變胖。」

雖然不害有點蠢,沒有回答到點子上,但他忽略了她的肚子,對她也算是種鼓勵。她平了平心緒,聽見南宮的晨鐘響起來,卯正快到了,於是一抖袍角邁出小寢,登上了天子行輦。

與朝堂闊別,過去的十二年從來沒有過。她是個重權的人,即便曾經打算為了愛情放棄,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後,還是會戀棧。大將軍後來說起那時聽聞她打算退位時的感受,「要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放棄權力洗手作羹湯,聽上去像笑話一樣。你是伴隨權力而生的,不單你,還有你的兒子,你的孫子……我呢,是你前行路上的基石,與其以後殺回來□□,還不如現在緊緊抓在手裡。」

找到一個那麼了解你的人做夫婿,幸甚。扶微坐在搖擺的抬輦上,看見東方一輪朝陽緩緩升起,穿過三出闕上直道,直道的那頭早就有人在等候。輦近了,他迎上來攙扶她,台階中央那道鋪陳著赤紅氈毯的御路,只有天子一個人能行走,他有點不放心,仰望高而巍峨的廟堂,「自己可以嗎?」

扶微點了點頭,提起袍角踏上去,眼尾能看見他在一旁護送,心裡是安定的。只不過現在的體力不像以前了,肚子里懷著孩子,不敢動用腰腹的力量,所以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。二十丈的台階,她走了很久,走得鬢角都汗濕了,但是登頂的那一刻,清風徐來,先前的辛苦也值得了。

卻非殿里數百郎中夾陛,官員們已經在大殿兩側靜候多時,常侍郎高唱一聲「上至」,所有人皆長揖參禮。天子的鞋履從中路上走過,腰上燕牌與雜佩相擊,金玉之聲悠悠入耳。殿宇深廣,腳步漸至御座,待得天子和大將軍歸位,才聽見常侍郎又唱一聲「制曰:可」,眾臣方直起腰來,紛紛入座。

上首的天子滿帶歉意,「近來朕欠安,多時未見諸君,甚是想念。諸君知朕耳疾,後來又添頭風,上月起無端雙腿浮腫……」天子長長嘆息,「朕也不知是何緣故,想是熒惑守心沒有應驗,所以格外多災多難吧。」

堂上一片憂君之聲,她聽後抿唇一笑,「多謝諸君了,幸而朕有大將軍、丞相及堂上諸君,政務尚且不至荒廢。只是常覺力不從心,因此於燕朝接見臣僚,亦是無奈之舉。」

大司馬大將軍執笏揖手,「陛下的病勢從立夏而起,依臣之見,恐怕是暑氣入骨所致。今年年景不似往年,酷暑炎熱,十年難遇,唯可慶幸的是雨水充沛,百姓未遭旱災之苦。臣記得自文帝時起,天子有遇暑幸甘泉的慣例。陛下登基至今,從未避暑,既然聖躬違和,何不換個地方頤養,待天氣轉涼,必然大安。」

天子有些猶豫的,「這朝政須臾離不得朕……」

大將軍看向丞相和太傅,對面文臣一方的湯丞相忙拱手,「朝中事務雖巨萬,前有尚書台,後有臣與諸位公卿,難斷之事可呈稟大將軍,再至陛下,因此沒有什麼可擔心的。陛下春秋正盛,日後政路還長,一切當以龍體為重。今日調息,是為明日更好應戰,臣附議大將軍諫言,請陛下移居甘泉宮頤養,待聖躬康健時再回宮不遲。」

既然連丞相都這麼說了,百官自然從善如流。大將軍向上看,眼神一片蔚然,天子略作思量方頷首:「那就准諸君所議吧,政務紛雜,還請諸君費心。凡放行天下的政命,一概送至甘泉行宮,待朕鈐印方可實行。」

眾臣長長應「諾」,扶微就是勞心的命,恐怕不到臨盆那刻,她是不能真正歇下來的。

之前堆積的要政,諸如擴充戍兵,新置五郡等,她一樣一樣問得很仔細。如淳是不可多得的人才,當丞相時治理朝政,為大將軍時統籌軍務,沒有一樣不叫人放心。可是朝堂之下恩愛逾常,不代表政見永遠統一。他主張驅逐烏桓,扶微認同,但在出兵的時間上發生了分歧。

大將軍的意思是眼下即刻備戰,糧草先行,各地人馬到位便可開戰。天子卻並不贊成,「目下是八月,一切就位應當在十月底。北方奇寒,大將軍不是不知道。別處遣兵至北地,兵將未必能夠適應嚴寒。烏桓人常年居於瀡河以西,對那裡的氣候了如指掌,天時地利皆在烏桓一方,大將軍覺得此戰可行?」

大將軍面上平淡,言語卻鋒芒畢露,「上說得是,臣在北地一年,了解當地氣候,正因如此,才更屬意冬日作戰。瀡河寬三十丈,南起哀牢,北至小月氏,分割大殷與烏桓,乃烏桓千年屏障。臣記得成帝時期,朝廷曾出兵攻打,五萬大軍行至瀡河無法橫渡,最後只得敗興而歸。如今上欲重蹈覆轍乎?」

天子面色不豫,「那據大將軍所言,應當置兵卒性命於不顧,選在大雪紛飛的時節作戰?」

大將軍自然有他的看法,「陛下十歲那年,臣曾經教導過陛下,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。要想大敗烏桓,只有選在隆冬。北地十月冰封千里,瀡河冰層之厚,幾萬兵馬可如履平地,正是我軍出擊的大好時機。烏桓人欺大殷官兵畏寒,以往入城搶殺常選在隆冬,戍守軍士抵抗不及,屢遭屠戮。幾十年的姑息養奸,難道陛下覺得還不夠嗎?我大殷兵強馬壯,只要做好禦寒的措施,度過瀡河殺烏桓人個片甲不留,便可永絕後患。烏桓游牧,白馬一帶是他們的領地,只要將此處拿下,他日攻取唐發、旄羌便易如反掌,請陛下定奪。」

天子與大將軍爭論不休,旁聽的官員都有些訕訕的。他們的針鋒相對是用不著別人插嘴的,稍待時日就會內部消化,現在發表看法的都是傻子,最後只會鬧得里外不是人。

所以沒人勸架,更沒人站邊,朝上不歡而散,彆扭的氣氛也蔓延到了卧房裡。

大將軍還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,天子不愛聽,眼睛瞪得大大的,「你再聒噪,我要動胎氣了。」

這下是按住了死穴,他再也不敢吭聲了。氣惱地轉過身去,坐在寢台上生悶氣。扶微也不搭理他,各自憋了半天,她才道:「烏桓人茹毛飲血,哪裡是吃谷粟的人能比的!萬一出師不利,遇上風雪怎麼辦?幾萬人全折在瀡河,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?」

他不說話,只看見肩頭起伏,大概氣得厲害。

她拿腳輕輕踢了他一下,「怎麼不說話?」

他甩了甩袖子,「不屑與沒有遠見的女人作口舌之爭。」

扶微咬牙,氣涌如山,「我如何沒有遠見?擔心損兵折將,就是沒有遠見?」

他霍地回過身來,「臣問陛下,冬日不戰,何時戰?等到河水暴漲嗎?還是眼睜睜看著烏桓人攻佔金城郡,到那時候再匆忙舉兵?戰爭本就殘酷,此時婦人之仁是養虎為患,你當了這麼多年的皇帝,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?」

天子杏眼圓睜,吵不過他,一下就癱倒了。大將軍見勢不好上來查看,她擰過身子滿臉委屈,「不要你管。」

「怎麼能不管!」他氣咻咻的,可是撫她肚子的手柔軟而溫暖,「疼么?我去傳侍醫。」

她閉著眼不說話,緊抿上唇,把那秀口抿成了一條線。

他看著又覺得好笑,「政見相左,不帶進閨房,這是你我早就說定的,你要反悔?」一面在那唇角淺淺的梨渦上吻了一下,「我十四歲從戎,大小戰事經過無數,你應當相信我的部署。只要計算得宜,十日之內就可橫掃白馬,我給你立軍令狀還不行嗎?」

扶微權衡再三,自己在軍事上確實不及他有經驗。烏桓的事拖了一年又一年,祖輩沒能完成,或者自己這代就試一試吧。

「要戰可以,從朝中挑選良將封征西將軍,你不可親自督戰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