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章

他如天神臨世,來到她面前。堂堂的男兒,鞍馬鮮煥,器宇軒昂。一如她第一次見到他時,他從軍中歸來,帶著滿身的戎馬輝煌,面見君王亦毫無卑屈,舉手投足間有縱情天下的豪邁。十幾年過去了,不管山河如何輪轉,故人如故。她仰望他,彷彿他才是主宰,她不過是他身旁急於依附的浮萍,有了他,她才有根。

分別一整年,再回想前塵,恍如隔世的感覺。她淚不能止,他俯眼看她,消瘦的一張臉,一瞬就讓他心頭刀絞一樣痛起來。

彼此隨身的人馬都相隔很遠,長長的大道上,他和她是擺脫了牽絆的兩束光,迎頭撞上,停下對望。她的眼睛裡裝了萬水千山,千山杳杳,常在他心上。他喚了聲陛下,這聲音好像不是他發出的,自己聽來也隔得很遠。他不知怎麼表達他的心境,只是看著她,痴痴的,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,吞到肚子里,今生今世再也不用分開。

扶微小聲啜泣,不想讓他看見她的醜樣子。她想像過見面時的場景,自己應該是骨氣洞達的,至少讓他覺得她混得不錯。可是事與願違,她那麼丟臉,連控制情緒都做不到。眼淚拭了又流,拭了又流,最後管不了了,迎著風,任它灑在衣襟上。

「大將軍辛苦。」她哽咽著,哭著,還要裝得頑強,「上年一別……至今,大將軍……別來無恙。」

他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話,極力自持,勉強了半天才拱手向她長揖,「臣無恙,唯……日夜思念嬌妻,時刻如在深淵。」

說的都是真心話,不必多麼情意綿綿,已經足夠扶微品咂了。她在朝堂上,見慣了大風大浪,談笑間就能斷人生死,可是唯獨這個情字,是她永遠難以邁過去的坎。她嗚咽起來,不管不顧,「我已經和人說,我是斷袖了。」

他怔了一下,臉上掛淚,表情獃滯的樣子有點蠢相。然後便破罐子破摔了,上前一步,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裡。

別人怎麼看待都不重要,侍中也好,他的近侍也好,天子和大將軍就是有染,又怎麼樣!她終於可以嚎啕大哭了,否則對不起他「自甘墮落」的決心。用力扣住他的腰,一手捶打他,「你為什麼一去那麼久!為什麼!我不傳你,你就不回來了,你管過我的生死嗎?」

他說不出話來,只有愈發緊密的擁抱,把她壓進他的身體里,才能修補他胸口曾經缺失的那一塊。

「我的心裡……破了一個大洞,日日冷風澆灌,從這頭進去,那頭出來……好痛。」他把臉埋進她肩上柔軟的衣緞,多久了,他在軍中放眼所及,都是晦暗冷硬的鎧甲,幾乎忘了溫暖嫵媚是何物。她讓他嘗過情滋味,試圖戒除,活著味如嚼蠟。就像她說的,見識過山嶽,如何屈就丘壑。感受過繁花似錦,便再也回不到平淡了。

她笨拙地把雙手覆在他胸口,「我給你堵上,堵上就不痛了。」

他含笑看她,眼中滿是繾倦。復又把她摟進懷裡,喃喃說:「是我不好,對不起你。」

其實這場分離,沒有誰對誰錯,是無數的變故和巧合促成的。感情太深,以為再也不可相見,也未曾沖淡在彼此心裡留下的痕迹。她撫摩他冰涼的甲胄,「這回就是一生一世,你要答應我。」

他說好,「我答應你,一生一世,再也不會輕言放棄。」

陽春三月啊,多好的時節,萬物生髮,情人迴轉。她閉上眼睛,緊緊貼著他的頸窩。好了好了……她慶幸不已,因為劫難,更懂得珍惜,以後她要學著怎麼當個好妻子,信任他,將一切交付他。

他呢,終究是個驕傲的人。去北地,他後悔過,雖然一大半是為了守住她的基業,一小半也是為了逃避。可是有些感情,真的到死都無法擺脫,他欲創大業,然而心魔纏繞,讓他不得不屈服。他到現在還在懊惱,「烏桓擾攘,只要上城樓,就能看得見瀡河那邊烏桓人搭設的營帳。我原本打算今春呈報朝廷,擊殺之的……」他在她耳邊說,「如今看來是不能了。」

小小的烏桓,只要下定決心討伐,並不是難事。她嘀咕著,「倒像是我耽誤了你似的,等你還朝,愛怎麼調兵遣將全在你。」她甜甜道,「反正一切都是為了子息,阿翁的基業創得越大,他將來越得益。」

他不由笑了,飛揚的長眉,齊整潔白的牙齒。大司馬大將軍,真是個惹人愛的男人。

戀戀不捨分開,待冷靜下來才想起兩邊的眾目睽睽。各自回頭看,侍中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,不過別開臉看山間飛鳥,欣賞春日美景。大將軍身後耿直的郎將們則不是,他們如遭電擊,兜鍪下的臉五光十色,大概一直以為上峰是寧折不彎的偉男子,結果沒想到,他居然是這樣的大將軍!

他倒不以為然,天子都宣布了,他不在乎得個佞臣的名聲。其實這樣也好,將來的後路必須開始考慮,已經蹉跎了那麼久,沒有理由再遮掩了。

他一手牽上馬,一手攜起她,送她返回金根車。她到木階前不肯登車,他在她手上一握,「臣為上開道。」

她鬆了口氣,頷首說好。留戀再三地望他,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,是個再無遺憾的,滿足的小婦人。

怕他離得太遠,唯恐車輦跟不上,她上車後便探出支窗向前看。他翻身上馬,動作洒脫矯健,就是這個人,明鎧烈馬,號令八方,是她的郎君。她的兩手扣著窗沿,把臉枕在手背上,哪怕遠遠看著他的背影,也讓她心懷感激。

回首過去的一年,不敢想像,她行屍走肉一樣活著,權力沒有帶給她任何美好的體驗。從先帝手裡承接衣缽後,獨斷天下是她的夢想。她一面愛慕他,一面謀劃著擊垮他,最後她做到了,可是忽然發現一個人那麼寂寞,原來和他並肩才是最大的趣致。現在他回來了,她終於可以放一放了。再不服輸的女人,也有乏累的時候,累了有人給她撐腰,才是最大的成功。

大將軍威風凜凜,護送君王入城,萬點金芒在他肩頭閃耀,朱紅的斗篷越發襯得他皎皎如日月。城裡百姓見了,慌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肅立行禮,從閭里到朱雀大街,一路人潮湧動。大殷只有在開國時才設立過這樣的官銜,大將軍常有,而大司馬大將軍不常有。位在丞相上,卿以下相見必參拜,已經是為官最高的榮耀了。

允文允武,國之棟樑。扶微微笑,輕輕放下了檻窗。

入禁中,戍守的緹騎、衛士皆俯首,他便那樣公然牽著她的手,走過高台甬路,走過凌空復道。從沒想過有這一天,真是古怪的體驗,沒有公開身份,公開了取向,也可以活得很囂張。

太傅及眾臣早已經入宮等候,路寢的台階頗高,天子理政的地方,規格只比外朝略低罷了。諸君手持笏板,朝服儼然,不停向外張望。忽聽見高高的一聲:「上至。大司馬大將軍至。」月台的邊沿緩緩有兩個身影登上來,起初及目是並肩,漸次看到了,他們是攜手而來。天子乖巧地偎在大將軍身旁,沒有帝王氣象,甘於被他的光芒掩蓋。眾臣納罕,分明是兩個男人,看上去卻又那麼般配,好生奇怪!

當然現在是顧不上揣摩這兩個權力頂端的人,究竟是什麼想法了,眾臣紛紛長揖執禮,「拜見陛下,恭迎大將軍還朝。」

這場百官的集結,天子是陪襯。扶微站在一旁,看著他拱手向諸臣還禮,「如淳赴北地一年,朝中大小事務仰仗諸君。諸君恪盡職守,輔佐君王開創大好盛世,請受如淳一拜。」

完全是家主回來,感謝各位家丞操持家務,照顧女君的做派啊。太傅暗暗想,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好上的呢?是大將軍為相時,夜宿章德殿那夜?還是天子大婚後,大將軍抱病,天子整夜侍疾那晚?年輕人的世界,真是讓人難以捉摸,女婿和丈人爹攪合到一起去了,說出來好像是個醜聞,可是人家滿臉不在乎啊。有沒有誰想反對這段孽緣?畢竟天子還沒生育後嗣,斷袖斷得久了,身體會不會出問題?然而面對著手握重兵的大將軍,反對之聲只好咽下去,惡勢力嘛,不是那麼好對付的。

太傅內心戲很足,想得群魔亂舞。大將軍客氣,大家都要把腰再彎下去一點。太傅隨波逐流,誰知有人適時在他胳膊上抬了一下,他向上看,是大將軍。他面目平和,一張勻停雅緻的臉,果然很有當男寵的本錢。

大將軍說:「太傅不必多禮,你是元老重臣,多年輔佐天子,勞苦功高。」

太傅擺手,「不不不,大將軍屢次救上於危難,克勤克儉,數十年如一日,為大殷立下汗馬功勞,老臣愧不能比。」

本以為大將軍會謙虛一番的,結果人家笑笑,居然生受了。

接下來便是雞一嘴鴨一嘴的道賀,恭喜大將軍榮升,官銜實至名歸。縱觀古今,大將軍英才可羨,無人能望其項背。那位游刃朝堂的熙和帝呢,只是靜靜看著,目光柔軟得滴出水來,這便是重臣和寵臣的區別待遇啊。

大將軍談了北地的見聞,順便吩咐幾項亟待改革的政策,諸臣無不遵命。天子下令明日於德陽殿設宴,為大將軍接風,大家高高興興遵命,接下來便識趣地告退了。想來人家君臣還有很多「機要」必須秘談,他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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