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

親政之後總有一番宣言,她的口才不錯,老生常談的話,也可以說得豪情萬丈。丞相在下首靜靜聽著,之前與尚書台擬定的計畫,她開始一樣一樣逐步推行。魏時行尚在押解荊王回京的路上,便已經被任命為京兆尹。京兆尹參與朝議,管轄御城,其地位隱隱在右扶風和左馮翊之上。

「以往各地大小案件皆匯總廷尉署,量之大,來不及審理,以至積壓、遺忘時有發生。朕冷眼看了多年,這個頑疾一定要治,唯一的辦法就是分流。改右內史為京兆尹,分原右內史東半部為其轄區,職比太守。另命其設獄,京城所屬範圍內的宗親及官員涉案,一應由其審辦。」少帝拍著憑几的幾面,蹙著眉,一字一句道,「先帝在時,已經將京城官署作了細化,但在朕看來,還不夠細,還有可詳盡的餘地。一官獨當,則百官尸位素餐,朝政如何良序進行?朕這麼做,一是體恤幾位重臣勞苦,二是為諸君的前程考慮。高官厚祿能者得之,原就天經地義。朕初初親政,亟需可用之才,盼朝野上下齊心協力,共創熙和盛世。」

丞相靜靜聽著,與推恩令有異曲同工之妙,分解,然後掌控,少帝雄心勃勃,她的謀斷是不可估量的。說過的話,一樣一樣要做到,京兆尹可設刑獄,那就表示魏時行將是大殷歷史上第一位酷吏。魏時行此人喜怒不形於色,用法嚴峻,敢仗義執言,不得不說她看人的眼光很准。酷吏是懸在百官頭頂的一把刀,有了這把刀,少帝會如虎添翼,大權也會愈發穩固。

丞相倒是樂於見她游刃行走於權力巔峰的,即便她隨時有可能反咬他一口,他也感到驕傲。但人的心思太複雜,大權交出去了,兩手空空,不免反問自己,這樣的決定究竟對不對。不怕暗處的敵人有多強勁,怕的是她反覆無常。權力使人膨脹,最後兩個人鬧得不歡而散,那就太對不起今天的付出了。

還好,她並沒有提起分置八校尉,說明目前至少是顧念他的。如果京畿大都督帳下,另添八個心思各異的屬官,那麼將來調度起來,必然要費些周章的。

今天的朝會,畢竟還是以朝賀為主,政事不必忙,可以等到七天後再詳議。放眼滿堂,百官皆穿朱紅的吉服,朝廷上下沉浸在節日的氣氛里,少帝的心情也很舒暢。她笑了笑,「尚書台七日不奏事,每天排一人當值,日常政務可報,但一應壓後處理。諸君趁這好日子鬆散鬆散,以慰整年的辛苦忙碌。」

眾臣謝恩,緩緩退出大殿,扶微坐在御座上,並沒有挪動。丞相抬眼一顧,她也正望向他,笑是不能笑的,但是眼中萬千繾倦,只有他能看得懂。

辦成了一樁大事,近身的人都很高興,不害是毛小子,手舞足蹈著:「以後再也沒人能管著陛下了,陛下是天王老子,天下第一!」

建業從他的帽子上摘下一朵臘梅來,「錯眼不見就作怪,這個戴花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治好?你是御前的人,往後還要隨侍陛下見外邦使節呢,這副尊容,別丟了陛下的臉。」

開年的頭一天,百無禁忌,他們又為誰的眼睛更小爭執起來,扶微搖搖頭,撇下他們,走進了太后的永安宮。

出乎預料,那位假翁主居然在。丞相後來曾經派人前往膠東探查,結果樣樣都能對得上榫頭。越是無懈可擊,便越是可疑,只能證明背後的人花了大力氣,否則這位翁主的死而復生,也太有理可據了。

朱錦幄帳里的人見少帝駕臨,紛紛俯身稽首,「婢子敬賀正旦,伏祈陛下鴻氣東來,金甌永固。」

她一向好脾氣,也客氣朝她們還禮,「敬賀正旦。長御和侍御們往年辛苦,太后賜帛,朕也準備了賞賜。」身後黃門抬著漆案進來,是實打實的賞金。就像給孩子分派壓歲錢似的,女官和宮婢們都有份。

這就是少帝的討喜之處,今天沒有那麼多規矩,大家嘻笑著謝恩。她抬抬袖子讓她們免禮,進了幄帳向太后賀新禧,復問源娢:「翁主進宮,是獨來么?」

源娢跽在錦墊上,兩手端端正正壓於膝頭,聽到少帝的詢問,垂首道:「回稟陛下,妾是獨來。到了北闕,本以為要請謁太后方能入禁中,沒想到妾已籍永安宮了,實在令罪妾感激涕零。」

宮裡有這樣的慣例,太后和皇后所居宮掖建有專門的名籍,列在這名籍之上的人,可以輕鬆出入,不需逐層向上回稟。太后一向周到,她原以為大不敬後假翁主會被拒之門外,沒想到竟料錯了。

她輕笑,「翁主不必以罪妾自稱,我嘗說過,長沙王謀逆,罪不及翁主。」

但她又是一通自責,對阿翁的罪過致歉又致歉,倒令扶微不太明白了,人死債消,還有什麼舊賬可翻的。

太后笑眯眯坐在漆枰上,語氣十分和藹,「先前翁主同老身說起了上次拒見的顧慮,憐她一向漂泊在外,便不予追究了。今日是正旦,難得歡聚一堂,不要說那些掃興的話,剛才的朝會上,陛下是否果然親政了?」

她道是,「六璽已經送入路寢,請母親放心。」

太后撫著胸口好一聲長嘆,「阿彌陀佛,就算是死了,我也有面目見先帝了。」

當初孤兒寡母受三位輔政大臣威逼的境遇歷歷在目,現在回想起來,也是胸口絞痛,又驚又懼。好在雨過天晴了,扶微寬慰太后,「臣長大了,以後可以做得自己的主了,母親就放心吧。」

太后欣慰地點頭,連連說甚好,更多關於丞相的話,礙於源娢在,也不便多說了。

「我那日同陛下說起敬候曾孫的事,陛下可還記得?」

年前因為六璽在丞相手裡,想任命官員必須要經過他的首肯,所以不太好辦。現在六璽歸位,太后便又想起舊事重提了。

她微怔了下,心裡有些不快。何以這麼著急呢,禁中的禁衛放權給一個毫不了解的人,她是絕不放心的。

她哦了聲,「臣記得,母親所提的是羽林中郎將一職。我才親政,確實有很多官員需要重新任免,但不可急進,倘或一夕之間動作太大,鬧得朝臣自危就不好了。請母親再稍待,容我徐徐圖之。何況眼下正是滿朝休沐的時候,就是想任命,也沒人好去傳旨。」

太后臉上浮起失望的神情,只得退了一步道好,「那就再等一等吧,不過另有一樁事要議。翁主剛才同我說起了她與丞相的婚事,陛下原是要為他們賜婚的,因丞相顧念翁主,所以一直拖到今日。眼下好事將近了……」太后復一笑,示意源娢道,「你自己同陛下說吧。」

扶微聽了這話,之前的好心情都給破壞盡了。這個拓本的野心不小,居然真的想嫁丞相,要不是還需留著她引魚上鉤,她早就手起刀落結果她了。

扶微看向她,裝得很替她高興,「有什麼話,儘管說吧。」

源娢頗為靦腆,細聲道:「妾不敢瞞上,此次入京,就是為了與如淳再續前緣。不知上可聽說過妾與他的事,當初妾隨父進京,對他一見鍾情。彼時妾未及笄,他說會等妾長成的,可惜後來出了長沙反案,妾與他的聯繫便斷了。後來再相見,妾的心裡也惴惴不安,唯恐他有了良配,妾高攀不上。可是前日,妾與他……」與他怎麼樣,滿面通紅,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
這個樣子,大事恐怕不妙。扶微不是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的人,避火圖看了好幾遍,和丞相只差最後一步,其他該做的,她都預先操練過了。源娢這欲說還休的模樣,不是暗指他們有了肌膚之親,是什麼?

她也沒待太后替她解說,壓壓手道:「朕心裡有數了,翁主的意思是,前日你們……敦倫了?」

源娢無地自容,連太后都滿臉的尷尬,咳嗽一聲道:「既然事情到了這地步,陛下便為翁主做主吧。」

扶微不知這位假翁主對她的事知道多少,當一個女人得知自己的男人和別人有染,是不是都會發狂?所以她一定在等著看她失態吧?她居然覺得有點好笑,丞相那人,要是那麼容易變節,今天的六璽便不會還給她。這招挑撥離間對她絲毫不起作用,她是半點也不會相信的。

她摸了摸鼻子,「丞相此事辦得不太厚道,今日早朝上要是請婚,我當著滿朝文武便可以下令。只是目下朝野休沐,連宗正卿都去漢中喝喜酒了,還請翁主稍安勿躁,再待兩日不遲。」

太后卻言之鑿鑿,「陛下千萬不能忘了此事,一個不慎萬一有子,到時候令宗室蒙羞,就不好了。」

扶微點頭不迭,「臣一定放在心上。」一面難堪地歪著脖子感嘆,「相父好歹學道深山,竟如此……」後面的話不大好說,溫吞笑著,從永安宮退了出來。

面對假翁主的時候不動如山,然而一個人時,就不那麼自信了。雖然這個贗品年紀大了點兒,但相貌可說是一等一的好。她不由擔心,萬一他經不住投懷送抱,屈服了怎麼辦?萬一他忽然覺得廢舊物品不利用,白放著可惜了,怎麼辦?果真兩人之間橫空多出一個人來,是世上最討厭的事。這種方面她的地位幫不上任何忙,醋勁是天生的,不管怎麼自我安慰都沒有用。

春節的第一天,在坐立不安中度過,好在明天充滿了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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