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八章

皇帝的雷霆震怒果真是不好消受的,靈均看著那玉玦四分五裂,破碎的殘片到處飛濺,濺在溫爐的獸足上,落在他面前的地毯上。他彎腰把那玉片撿起來,嘖嘖道:「可惜了這瓊琚,帝王一怒摧枯拉朽,別把我的長秋宮也拆了吧,拆了我可就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了。」

她不聽他那些廢話,坐在席墊上只管生悶氣。靈均踢開憑几,在她對面坐了下來。

「上怒不可遏?」

她最討厭人明知故問,便滿臉的不悅,有意嗆他:「君看出來了?」

靈均嘆息:「陛下既然認定了丞相,就應當相信他。他是國之機杼,在陛下尚未理政前,往來調停,才織出這太平天下。他忙嘛,今日見你,明日見他,陛下是現在才開始關心他,以前的種種乏累,陛下不知道罷了。什麼紅顏知己,丞相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,否則以他的地位,多少小妻置不得,還故弄玄虛玩這一套?」

說得是沒錯,可尋常的美色怎麼能和故人比。她撐著下巴思量,「我就想知道,他究竟有多少見不得人的過去,為什麼像按了機簧似的,發足跟著人家的車跑了。」聲音漸次低下去,嘀嘀咕咕抱怨著,「與人淫奔,可見他不純良!」

靈均抿著唇笑,「怎見得那個故人是女的?萬一是個男人呢?」

「世上會有男人乘坐油畫𫚒車嗎?」

𫚒車分很多種,比如太后用紫罽,長主用赤罽,公主、封君等用油畫,人人嚴格遵循這種等級劃分,絕沒人敢隨意僭越。她腦子裡這麼想著,脫口而出時自己好像意識到了什麼,怔怔看向靈均。靈均的眉毛慢慢拱起來,不說什麼,只是對她微笑。

她霍地起身,百爪撓心。宗室里的翁主、縣主那麼多,就算不是源娢,不還有別人嗎。如今風雲變幻,剛出了蓋侯的事,那些王侯人人自危,等不到分清朝中大勢是歸於天子,還是由丞相繼續把持了。派出一個宗女與他聯姻,就算以後丞相倒台,犧牲一個女兒沒什麼大不了,至少目前他有利用的價值,籠絡住了再圖後計,於是便有了今天的故人相見。

看來丞相不簡單啊,不光游刃於朝野,還和人家後宅的女眷有往來,怎麼這麼不要臉!

靈均見她焦急,起身酌了杯酒給她,「一切皆是猜測,陛下稍安勿躁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丞相就快二十九了,陛下難道真以為他的感情有如白紙嗎?二十九歲……」他低頭,唇邊笑意盈盈,「臣十四歲,尚且懂得仰慕陛下,丞相必然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。天下誰人沒有過去,只是感情一旦有了歸依,就不應當再左搖右擺拿不定主意,這樣不厚道。」

他不輕不重的話,對扶微來說是雪上加霜。情敵嘛,藉機中傷一下人之常情。自己身為天子,吃醋吃得這麼不加掩飾,終歸有失風度。

她有些低落,抿了一口酒,「你說年少時的愛戀,是不是當真那樣不可忘?」

靈均點頭,「我不知別人是怎麼樣的,但對於我,不可忘,到死那一天還是會想起。」

他看著她,眼睛裡有眷戀的光,扶微不敢和他對視,把目光停留在了手裡的酒卮上。

「我先前氣糊塗了,叫皇后見笑。」

靈均倒顯得很大度,「皇后不就是用來受氣的嗎,皇帝三宮六院,皇后不能吃醋,否則就有損母儀。臣在其位,就得謀其政,以後陛下再遇見這種事,歡迎陛下來找臣探討。臣別的方面幫不上忙,開解開解陛下,還是可以的。」

不過他的開解會越發令她難過,她心裡不滿,呆不下去了,放下酒卮道:「我來了半日,打攪你了。你接著看書吧,我回去了。」

他送她到門前,輕輕道:「陛下不留宿長秋宮嗎?」

她說不了,「我還有些政務要處置,今晚且忙呢,你一個人早些安置吧。」說完負手下丹陛,前後隨侍的黃門將宮燈掌成了長龍,她走了一段路回首看,靈均依舊站在門前,孤伶伶的身影,看上去倍覺凄涼。

她怎麼把一個少年弄成了這樣?雖然早就知會過他,深宮寂寞,要熬過三年不容易。何況三年過後,他不一定真的能活著走出去……她開始真切感覺到自己的殘忍,好像她的感情全花在了丞相身上,對靈均和阿照都那樣薄情。結果這不識抬舉的丞相還偷人,她一口氣憋在胸口不得抒發,狠狠轉回身,大步走出了長秋門。

回到路寢,看了半天卷宗,忽然又想起來,命人出宮去丞相府夜探,看看他回來沒有。建業派出去的小黃門快馬來回,說丞相人在幕府,正與幕僚們談政,暫且未回相府。她鬆了口氣,總算沒在別處過夜,可是心裡又百轉千回,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。

情之於人,果真費心神。她輾轉反側一整夜,第二天沐浴齋戒準備迎接冬至祭天,坐於承天殿里的時候還有些暈,幾位臣僚回稟的事聽來也雲里霧裡,彷彿隔著一座山似的。

太傅留到最後,待人都散盡了,才回稟魏時行在調查時遇到的阻礙。

「種種證據皆指向荊楚燕氏,可是查到哪處,哪處的路就斷了。誰能有這麼高的手段,臣不說,陛下心中也有數。丞相維護燕氏,本無可厚非,但長此以往勢必影響對荊王的緝拿,因小失大,上算嗎?臣斗膽,說一句陛下不愛聽的,私情與家國比起來,有如沙礫與瀚海,陛下即便再不舍丞相,這天下不可能有二主。或是丞相歸政,或是陛下放權,二者只能選其一。」太傅畢竟是老師,多年教導少帝,該說的地方是一點都不容情的。他對插著袖子,臉上神色憤懣,「陛下可聽過朝野中的傳聞?說陛下與丞相有染,二人同室而居,同塌而眠,大大地敗壞了天子的威儀。陛下,大殷建朝至今,從未出過這樣的事,傳言甚囂塵上,陛下的臉面如何顧及?陛下與丞相是叔侄,丞相雖非源氏,但長於文帝之手,那是實打實的叔叔輩兒,陛下就算喜歡男色,也不當與他啊!」

扶微被他說得面紅耳赤,沒有辦法,只得狡賴,「這是從誰的嘴裡說出去的?我要剝了他的皮!我和丞相清清白白,有時要務需要避人商談,的確常有獨處,怎麼到了他們的嘴裡,就變成我與他有染了?」

太傅痛心疾首,「臣自然是極相信陛下的,可是以臣之力,堵不住外面悠悠眾口。陛下要找出處,往哪裡去找?人人都在傳,還能把所有人都梟首不成?陛下啊,帝後大婚不過是月余前的事,你寵愛皇后,絕不會有人置喙,如今和丞相攪合在一處,這這……說出去實在太不堪了。」

她一時答不上話,自覺明明很注意了,怎麼還是弄得沸沸揚揚呢?她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,皇帝身上傳出這種秘聞,對她的政途非但沒有幫助,反而損害巨大。如果有人借題發揮鬧起來,那可真是一石二鳥,叫人措手不及呢。

她揉著眉心,「老師可有什麼化解的辦法?」

太傅道:「丞相至今孑然一身,陛下何不為他賜婚?」

扶微倉惶抬起了眼,「賜婚?丞相這種人,是能接受賜婚的嗎?再說他早年有過心愛的人,後來那姑娘過世,他才獨身一人到今天。」她笑了笑,「老師這個對策實在強人所難,我賜婚容易,不過是一道口諭的事,但如果丞相不肯就範,那我豈不折損面子?」

太傅也覺得困擾,換了個方向道:「除非將丞相外派,讓他巡查邊疆,去個三年五載的,待此事平息了,再回來也就無礙了。」

三年五載?叫她眼巴巴的等那麼久,不知他怎麼想,反正自己是受不了的。她摸了摸鼻子,「如果現在能將他外放出去,丞相就不是丞相了,老師覺得可能嗎?」

太傅無話可說,心知不可能,簡直就是痴人說夢。倘或這麼輕易就能把他打發了,這數十年的權傾朝野,豈不是一枕黃粱?

她心裡亂得很,擺了擺手道:「老師別急,這些不過是有心之人捏造的謠言,目的無非是想剷除丞相。」

「那麼上的意思呢?丞相此人,難道當留嗎?」

她臉上漸漸冷了下來,不當留,殺了他不成?如果換做以前,狠狠心也就辦了,可是現在和他到了這樣境地,殺他,自己也會丟了半條性命的。

她搖頭,「暫時殺不得,一旦丞相不在,朝綱必然大亂,其實老師比我更知道這個道理。」

左也不是右也不是,太傅無奈,灰心喪氣從承天殿里走了出來。

扶微靜靜敲了半天的木魚,其後再也沒有人來過。問建業:「丞相在官署嗎?」

建業俯首道:「今日相國休沐,陛下忘了?」

她這才想起來,悵然哦了聲。三公九卿從今天起都要準備齋戒,他當然不在。她默然不語,手裡的犍槌聲聲落在木魚上,半點也不亂。可是心裡惶惶的,想見一見,最好再問上一問,把她的疑惑解開了,便雨過天晴了。

她終於站起身來,「備車,去相府。」

建業諾了一聲,即刻出去籌辦了。她從殿里出來,冬日的陽光淡而無力,有風吹過,那種寒冷是往骨頭縫裡鑽的,擋也擋不住。上官照在廊下戍守,凍得臉色發青,她見狀摸了摸他的手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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