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

丞相官署出具的奏蓋侯謀反奏疏,不過兩柱香的時間就完成了。然後添減添減,潤潤色,待交到丞相手裡,已經捯飭得像模像樣。

你在算計我手中的大權,我依然一往無前為你肅清前路,說起來真是令自己感動。丞相以前以為自己天生涼薄,除了連崢,他幾乎沒有太過在乎的人。後來生命里出現了柴桑翁主,那個小小的女孩,在春生葉的湖畔對他笑得溫柔。他本以為以後會娶她,因為自己對感情一向沒有太高的要求,既然一時戲言答應了,就這麼有規劃地進行吧。可是到最後,他連她什麼時候病逝的都不知道。大約半年以後,膠東王一次入京辦事,無意間提起長沙王翁主,他才忽然想起來……看看,他就是這麼無情的一個人。

然而遇見了少帝,是命里註定的劫數。就像她說的,他乾的壞事她都知道,她的醜樣子他也全都記得清清楚楚。先帝是最大的贏家,病榻上抖露出她的身世,就表示選定他當她的保姆了。她尿了褲子要找相父,夜裡怕鬼要找相父,每天十二個時辰,他為她的政務奔忙,還要應付她不定時的傳召,根本沒有時間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。現在想想,她之所以這麼不遺餘力的拖累他,可能是早有預謀。如果他不忙,哪裡輪得到今天的她!本來他的屈服,是經不住她的糾纏,沒曾想將就的愛情來得也分外熱烈,現在欲罷不能的是他。

無情無義的孩子,喜歡起來如淳,郎君,不喜歡起來就奪你的權,想方設法架空你。如果當初自己能堅定決心就好了,今天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和她決一雌雄。現在呢?怎麼辦?想給她教訓,也要高高舉起輕輕落下,怕傷了她,她會躲起來,一個人偷偷哭鼻子。

自作孽,活該!他有點生氣,又不算太生氣,冷靜了幾天過後,慢慢可以平息怒氣。就當孩子的無理取鬧,惱火一下,過去也就過去了。反正人生的奇趣在於經歷一個又一個的波折,無論誰造成的都一樣化解。不相見,是為了給自己適應的時間,害怕一見面就爭吵,這樣對彼此都不好。

奇怪,他現在的脾氣變得這麼溫和,連自己都沒想到。不過懷柔對內不對外,丞相打壓起異己來,風采依舊。

長主的事已經解決了,他接到消息後拿起官署的奏疏,去路寢面見少帝。恰巧太傅和幾位天子信賴的臣僚都在,他把奏疏呈上去,當著眾臣的面,條理清晰地上奏了蓋侯的反跡。

太傅等別不清苗頭,對丞相此舉反應激烈,「蓋侯鎮守朔方保邊疆平安,相國身在京城高床軟枕,所以有這精神打壓良臣嗎?」

丞相倒沒有惡言惡語,不過輕輕一瞥,風流的眼梢,充分表現了對他們的不屑。

「蓋侯是良臣,孤是奸臣,朝野皆知。孤不在乎千夫所指,只願保我主江山永固,這點上看來,孤比諸君還忠心些。」他散漫笑了笑,「蓋侯反心早有,上郡直通朔方的如砥直道,便是最好的證明。諸君不可因孤是奸臣,便將孤的話一應視作謬論。畢竟孤也是為了朝廷,為了陛下。須知那條直道上通行,一月之內便可令八十萬大軍攻取京城,如果到了那日,光憑几位的鐵口,可救不了天下蒼生。」

丞相辯論的口才是無人能敵的,他也只有在扶微面前英雄氣短些罷了。上首的人不說話,底下的太傅等氣哽半天,無言以對。他復又拱了拱手,「孤還有要務稟報陛下,諸君不便旁聽,請廬舍稍待。」

丞相氣焰囂張,眾臣一臉「我還有話」的神情。可是少帝開口了,淡聲道:「諸君所奏,朕要細細權衡,既然相父有晤對,那眾卿便先回去罷。」

眾人無奈,只得行禮退出了路寢。

少帝語氣平和,對丞相道:「朕新修成了溫室,裡面暖和,相父隨我去那裡商談。」說著起身出帳幄,昂著頭,背著手,走出了大殿。

去溫室,總有種欲說還休的旖旎之感。她在前面走著,腰間金玉叮噹,走過那長長的一條室內甬道,她抬手往前指了指,「就是那裡。」

丞相抬眼看,溫室在甬道的最深處,僻靜,易守難攻。巨大的木門緊闔著,為了保暖,建得異常厚重。她悄悄側過頭來低語,「我已經試過隔音了,很好。」丞相心頭跳了跳,揖起手,恭恭敬敬道了個是。

以花椒為泥塗牆,有很好的保暖功效。再掛上錦繡壁毯,設起厚厚的幔帳,這溫室是個適合做夢的地方。

少帝先行,進門後擺了擺袖,「相父隨意。」

「諾。」丞相拱手,褪下鞋履,踩在了綿軟的毛氈上。穿過帷幔見少帝端坐著,自己便在下首跽坐下來。

彼此單獨相處,氣氛有點尷尬。還是扶微先開口,「相父先前說有事呈稟,是何事?」

丞相道:「臣接奏報,長主鹵簿入荊王封地,行至鄜城北十五里,長主所乘赤罽𫚒車車軸折斷翻入長渠,除長主與傅母遇難,其餘隨行禁衛皆無恙。」

解決了,扶微定定坐著,說不出是悲還是喜。

到底是她的姑母,到底是一條性命啊。最無奈是至親之間的互相殘殺,不情不願,但又不得不為。

她垂首嘆息,半晌才道:「相父辛苦了,這件事做得好,神不知鬼不覺,也免得落人口實。長主薨逝的消息,應當還有幾日才會傳進京城,你今日所呈的奏疏時機正好。到時候可以命人放話出去,就說長主是因蓋侯串通匈奴事發,畏罪自盡,這樣至少還能自圓其說。」

雁足燈的火光照亮她的臉,她邊說邊紅了眼眶。

其實不是鐵石心腸,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自保。丞相靜靜看著她,待她掖了眼淚才道:「陛下無需自責,今後這樣的事會越來越多。帝王家的家事本就複雜,女人和男人沒有區別。為什麼處置荊王,陛下可以毫不猶豫,處置定陽長公主,便這樣心慈手軟?」

「我對女人,總多些憐憫。」扶微抬起頭看他,「相父小時候可曾受過定陽長主的拂照?」

丞相想了想,說沒有,「長主是文帝長女,嬌慣非常,臣這樣的出身,她從來就看不上。」

是了,她聽見長主罵過他豎子,當著天子的面敢這樣辱罵宰相,那麼平時不知是什麼模樣。所以長主也算為她的口舌之快付出了代價,最後死在他手上了。天道無常,莫欺少年窮,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。

丞相說:「長主是陛下姑母,陛下可曾受過她拂照?」

扶微搖頭,「長主下降蓋侯二十年了,一直隨蓋侯遠居朔方,我沒有見過她,這是第一次。」

「如此便是了。」丞相涼聲道,「完全沒有交集的親人,和陌生人有什麼兩樣?難道就因為她是你的姑母,連可以預見的危險也不加提防嗎?」

說得很是,她慢慢點頭,「我的修為果然還不夠,鐵血帝王不是那麼好做的,我知道。」

丞相不再說話,低頭為自己倒了杯茶。空氣里始終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花椒味,被溫爐一熏,便灼灼然鑽進人的肌理中。共同的敵人,談起來可以同仇敵愾,一旦話題結束了,彼此又是漫長的沉默,即便這溫暖的環境和氛圍也拯救不了。

「你……」扶微咬著唇,躊躇了下,「沒有話同我說嗎?」

燈下的丞相眉眼蔚然,側過臉,慢慢搖頭。

怎麼沒有呢,是無話可說了嗎?起碼他應該責問她為什麼開革了劉賞。既然他不提,那她便起頭吧,她囁嚅,「你應當知會那些追隨你的人,命他們收斂,不要肆意妄為。」

他終於看過來,眉頭輕蹙,「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想法,並非事事都聽我授意,上應當明白。芸芸眾生中,人的私心最重,臣身邊的人,未見得個個是壞的,陛下左右的,也不一定個個都向善。時勢造英雄,立場不同,選擇不同,最終都為追求個人利益。除非他們全變成聖人,否則僅憑臣,管束不了他們。」

扶微聽出他話里的推脫,當下便知道為什麼他的門客幕僚會那麼肆無忌憚了,都是因為有他的不作為撐腰。她惱火地詰問:「如果沒有相父的默許,他們敢私扣臣僚上疏,敢殺人滅口?」

他不動如山,「這是三署郎等一面之詞,陛下心裡早有決斷,不需臣多言。」

她氣紅了臉,這就是他的頑抗,註定彼此要有這番較量。

她冷笑了聲,「我知道相父神通廣大,光祿寺內的種種,你也早就瞭然於心了。既如此,咱們就開誠布公吧,冬至過後朕要親政,請相父歸政。」

丞相道:「陛下還未滿十六,待年後再說不遲。」

簡直要氣死人了!她從憑几上直起了身,「你以為我帶你到溫室中是幹什麼來了?」

「不是要與臣談情說愛嗎?」

扶微噎了一下,「是,也不是,最要緊的還是同你談歸政。你掌控大殷江山十餘年,怎麼說都應當把天子六璽還給我了。」

輔政大臣掌天子六璽,這也是扶微至今忌憚他的原因。皇帝有自己的尚符璽郎,那六個漆盒也在東宮放著,但皇帝的政令沒有丞相的首肯,斷用不了璽,因此她至今能處置的都是朝中小事,大事依然需要和他商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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