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四章

如果問她的心,心裡已經裝了一個人,就再也沒有空間容納別人了。當皇帝可以三宮六院,可是皇帝也是人。她隱約理解當初為什麼阿翁放棄她的生母,形勢所迫是一方面,更多是因為不愛。沒有感情,一切都是虛妄,女人於這世道是弱勢的,幸好她不必靠取悅男人而活,幸好她可以做自己的主。

對於她的皇后,她可能有些絕情。其實那天德陽殿昏禮上,他向她走來時眼神專註,她就隱約能夠看出點端倪了,他應當是喜歡她的。如果她對丞相一直求而不得,結果無非是灰心放棄,最終讓此人永遠消失。相依為命的人變成了靈均,她當然也能接受,只要他安分,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,是順理成章的。然而既生瑜何生亮,她身邊只能容下一人,靈均最好的結局,大概就是遠走他方。

琅琅的事情出來以後,她不是沒有考慮過,這對靈均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。他應當自危,擔心自己不能活著走出禁廷,所以他現在的反應合乎她的推斷。努力爭取留在她身邊,只有留下才能活命。不得不說,殺人這種事,一旦起了頭就不會再克制。她也問過自己,果真還能像當初承諾的那樣,讓他平平安安在都護府當官嗎?答案是不能。她會慢慢的,把所有知情者全部清除,直道最後只剩丞相。她知道世上能與她共守秘密的唯有他,別的人通通靠不住。

靈均在努力做那個讓她信任的人,若光看這一點,他又有些可憐。畢竟他是無辜的,被動的知道一切,也許這從來不是他所願。

她伸出手,在他臉上輕輕撫了一下,「你很害怕,是嗎?」

靈均怔了怔,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她,眼底波光微漾。本欲堅強的,轉瞬又顯出了哀傷。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,低聲說:「臣沒有家,家裡人都死完了,唯余臣一人。臣和陛下一樣,煢煢孑立,踽踽獨行……不過陛下遠比臣幸運,臣只是這三千塵埃中最微小的一顆,何時死,怎麼死,都不由臣控制。」

他說話的時候,絕望幾乎要滲出來。說到底他才十四歲,即便老成,終究還是個少年。

扶微不忍心見他這樣,笑了笑道:「很多時候作出的取捨不是我本意,是不得不為之。人的命運也不全由帝王主宰,如果沒有奢望得到不該得到的東西,何來性命之憂?聶君無論如何都是我的皇后,這後宮之中有你一席之地,甚至這長秋宮,這輩子都是屬於你的,你有什麼可憂懼的?」

以她的情況,今後當然不可能再立後了,這金碧輝煌的牢籠可不就是屬於他的嗎。靈均苦笑了下,「陛下說得是,臣多慮了。」

她繼續粉飾太平,「你不用怕,你我之前不是處得好好的嗎?我這個人雖然睚眥必報,但對忠心於我的,從來都很寬宏大量。」

她說的是上官照嗎?現在細想想,這個傻瓜真的很可憐,得到關內侯的紫綬金印,卻成了天下人嘲諷的對象。蓋翁主的死,暫時不會有人去懷疑少帝,大多會把矛頭指向他。娶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也太不堪了,反正爵位已經到手,就算翁主死了,也沒什麼可惜的。

上官照的可悲之處,還是在於少帝不愛他。倘或有一星半點的不舍,讓翁主死在別處,便不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。當然靈均也看得穿,少帝此舉就是要逼上官照做出選擇,人上人必需經過錘鍊,一旦成功,這位天子近臣才真正算得是個能扛事的人。

用心良苦,也令人不寒而慄。他微微眯起眼看她,一身袀玄,戴著長冠,她的美是凜冽的,不容侵犯的,是帝王在前,令人不得不俯首稱臣的氣度。

他慢慢笑起來,「臣和丞相攀比在陛下心裡的地位,知道會輸,可就是忍不住。陛下……」他雙手把她的手合在掌心裡,爬出被窩跪在錦衾上,異想天開地說,「如果我和丞相不分大小,共侍君王,你看如此可行?最多臣吃點虧,做小好了。可以一日隔一日,或是丞相前半夜,臣後半夜……嘿嘿,都行。」

扶微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五雷轟頂,少年人的想像力就是豐富啊,思想之開明,堪稱曠古爍今。父女共侍君王……好香艷的畫面,她差點沒流出哈喇子來。雖然感情上守舊,但不妨礙偶爾暢想一下,小姑娘嘛,理想還是可以有的。

於是皇后寢殿中傳出詭異的笑聲,帝後相對,談得十分歡愉。不過笑歸笑,可行性不大,扶微斂起笑容對靈均道:「不行,我要對得起丞相,也要對得起你。一口氣糟蹋兩個,太不是人了。」

靈均的眼睛裡簡直藏著星辰大海,他又爬近一點,滿臉的希冀,「陛下儘管對不起我吧,我願意被陛下糟蹋。」

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呢!扶微擺手不迭,「朕不能這麼做……」

「可是害怕將來分不清是誰的孩子?」他眨著眼睛道,「都算丞相的,還不行嗎?」

他這番話弄得扶微很尷尬,她撫撫自己後脖子,轉了兩圈又哈哈笑起來,那也得丞相願意當便宜爹才好。這麼荒唐的事,認真議論可就沒意思了。她上寢台,把他塞進了被窩裡,「皇后好好養病吧,現在時候還早,我要去一趟光祿寺。」

光祿寺里的三署郎逐漸壯大起來,那是將來朝廷的希望,政務的倚仗,相當於皇帝的幕府,她要經常與這些人通氣,也便於從中發掘棟樑。

靈均悶悶不樂,「陛下的眼裡,誰都比臣重要。」是啊,她是天生的帝王,重視的當然是王佐之材,不會流連於內廷。

沒辦法,她確實很忙,如果把她接下來要辦的事列出一張單子來,只怕三天三夜也列不完。她不會溫言同他周旋,只是莞爾,捲起袖子下了寢台。

外面長風萬里,彷彿整個宮掖的鐵馬都響起來了。她靜靜站了一會兒,聽著此起彼伏的聲浪幽幽盪出去,然後出金馬門,進了光祿勛官署。

光祿勛此人是文帝時期委任的,效忠丞相,以前並不為她所用。因此那些三署郎們掛名在光祿寺任職,不為光祿勛掌管,基本由太傅引導。

她進官署大門,眾人便匆匆從案後挪出來跪地叩迎。三署郎屬於預備官員,無秩僅供俸祿,所以對待天子,比起朝中大臣更加謹慎多禮。

少帝身邊隨侍的黃門拔著嗓子高唱:「皇帝制曰可。」眾人又是深深一叩,這才起身退到一旁。

扶微掃視堂上,笑道:「這兩日忙,未曾過官署來,諸君有良計良策,儘管報予朕聽。」

郎中搬了長案與錦墊請少帝入座,待她坐定了,眾人才按班就坐。可是堂上鴉雀無聲,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,便有些納罕了。

「太傅,這是……」她輕輕掃了一眼,「何故啊?有話不妨直說吧。」

太傅這兩天睡得不好,眼袋越來越大,快垂到鼻翼了。凝眉垂眼的樣子,像年畫上的灶王爺。聽見天子傳喚,眼皮終於掀了掀,揖手道:「上無心戀棧,臣等多言,豈不招致怨恨?故人人自保,無一人進言。」

扶微愈發奇怪了,「太傅此話何解?朕排除萬難才組建三署,怎麼就不戀棧了?」

太傅不答話,轉頭看看孫謨,向他遞眼色,示意他解釋。孫謨無奈,站起身道:「請上容臣回稟。距上大婚,已有月余,朝中格局一如往常,事事以丞相為首。丞相幕僚囂張,打壓陛下提拔的官員是家常便飯,連臣這位尚書僕射在台閣也呆不下去,乾脆跑到光祿寺來了,難道上還未察覺嗎?臣為人耿直,說話不大中聽,請上包涵。今日臣代諸君問上一句,上昔日的豪情壯志可還在?欲圖威加四海的壯志可還在?若千秋萬歲殿大宴時的推脫是隱忍,如今各路王侯皆已離京,陛下何故還不親政?嘗有光祿寺侍郎具本參奏,指責丞相暴戾恣睢,聚黨數千人,橫行天下。那封奏疏可曾到陛下手上?尚書台雖名義上掌綜理政務之權,說到底仍舊受丞相掌控,難道陛下僅滿足於表面的臣服嗎?那位侍郎是再也不見了,陛下道他去了哪裡?丞相黨羽業已跋扈至此,既然上無體下之意,臣等縱有報國之心,亦無安身之力,陛下還願意聽臣等諫言嗎?」

孫謨洋洋洒洒說了一大通,扶微坐在那裡,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,連帶渾渾噩噩的腦子也一併澆醒了。

她好像只顧著恩愛纏綿,忘了肩上大任,也忘了這朝堂上除了丞相,還有其他官員。朝中勢力本就分為兩股,即便她和丞相握手言和,底下人的矛盾如何調和?鬥爭還在繼續,奏疏依舊敢扣而不報,連那個諫言的官員都失蹤了,這是多大的一種威脅,是在向皇權宣戰!

她煞白了臉喃喃:「是朕疏漏了……」

太傅拱手道:「陛下不可安於現狀,帝王大業,不進則退,一味的容忍,只會令宵小愈發猖狂。陛下需知道,天下只有一位帝王,英主絕容不得項背有刀鋒相抵。丞相於陛下,便是那柄利刃,是亂政攝魂的砒霜。然臣等冒死相諫,不知陛下如何思量。臣等言盡於此,還請陛下明鑒。」

扶微愣愣看著那群三署郎重又出席伏地,她心裡跳得砰砰的,血潮陣陣,催得她幾欲暈厥。

為什麼丞相不善加約束手下那些人呢,也可能是積重難返,就算他有心,只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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