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

她就喜歡他這個樣子,以前總板著臉教訓人,她一度很害怕她。現在角色發生轉變,他將她視作貼心的人了。回想一下,似乎從上次尚書台易權的事發生後,他便開始慢慢偏向她。她的政命,只要有理有據的,不管是否損害他的利益,他都可以退讓成全。她發現自己如今辦起事來容易多了,這就是有情和無情的區別吧!愛情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,是互讓,是雙贏。當最大的政敵成為你的心腹,那種感覺是難以言喻的,比開疆拓土更令人有成就感。他們就這樣悄悄地,讓感情滋長,人前不需坦露招搖,私底下偷摸著牽一下手,也足以心頭悸動好久。

「嗯,臉紅了?是因為發熱還是害羞?」

穿著袞冕的帝王嬉笑著,踮足仰頭,為了保持平衡探手抓他的衣袖,他抬起兩臂攙住她,臉上有些難堪,「上別取笑臣。」

她抿著唇,笑得眼兒彎彎,「我做什麼取笑你,疼你都來不及。」然後在他擴大的尷尬里瀟洒轉身,向外吩咐了聲,「拿君侯的氅衣來。」

中謁者很快托著一件烏雲豹的鶴氅進來,她接過手命人退下,親自為他披上,「天這麼冷,不是說了不讓你來的嘛!」語氣怨怪,手上卻輕柔,在他領上整了又整,「又受一回涼,病情加重可怎麼辦?」

他還是說不礙的,「那些王侯個個心懷叵測,臣怕他們勢眾,藉機脅迫陛下。」

她卻笑他多慮,「南宮內外兵力增加了五成,他們更應當擔憂朕設的是鴻門宴才對,膽敢放肆,我就令他們有來無回。」說著又靦臉搖撼他,「其實你是想我了,想來見我,對么?不要害臊,坦蕩地說出來。」

他被她弄得局促,手足無措著,全沒了剛才運籌帷幄的氣度。

她哈哈大笑,不似威儀的少帝,就是個年輕調皮的小姑娘。拉了他的手道:「回家。」這個詞從她口中說出來,格外稀奇和親厚。

她所謂的家,就是章德殿那一畝三分地。可能前寢還不算,只有後殿那一方寢台罷了。熱情邀他同往,委實讓他為難,畢竟天子的龍床,上過之後授人以柄,到了那些王侯們嘴裡,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景象。

她年紀小,有時情熱起來不管不顧,他卻不得不考慮得更多。三方制約,社稷才能平衡,如果發現他與少帝走得過近,近到超出底線的程度,他擔心各路諸侯會借著清君側為由起兵,然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,將少帝拱下台。

她的手小小的,很涼。他緊緊握了下,還是放開了,「陛下聽臣一言,盡量維持今日宴上的局面,這樣對陛下有利。」

她枯著眉問他:「讓他們將你視作眼中釘么?」

他笑了笑,無關痛癢,「臣的奸臣當了足足十年,他們便是恨我,又能將我如何?」

扶微聰慧,她知道他的意思,奸臣尚可畏,佞臣便可殺了。話雖如此,卻又一日不見如隔三秋,她就想把他圈在身邊,最好寸步都不相離。

「要不然你裝暈倒吧,這樣就可以留得理直氣壯了。」

他看她滿臉期待,自覺這種事太丟臉,遲遲道:「臣不會裝……」她果然難掩失望,他見狀又不忍心,只得讓步,「宣太醫在東宮等候吧,陣仗弄大些,消息傳出去最好。」

她喜出望外,高高興興跑出去下令:「君侯不豫,將太醫署的人都召集到東宮,為君侯治病。」然後回來攙住他,假模假式地往外引領,「相父小心些,我傳抬輦來,相父乘輦入東宮吧。」

他搖搖頭,有夜色做掩護,可以不像白天那麼拘謹。他雖然身上乏力,但是也想同她一道走一程。

晚間復道上的衛士,相較白天疏朗了許多,原先十步一人,冬夜改成三十步一人。他們慢慢行來,寒冬風大,吹得兩袖鼓脹,幾欲飛天。他捲起袖子低垂兩手,有時因擺動,彼此相撞,不過對視一眼,不能光明正大牽她的手,算是一種遺憾。

如果沒有這段糾葛,他想好了三十歲成婚,不拘娶誰家的女郎,感情可以慢慢培養。或者培養不成也沒關係,能生出一兒半女來就好了。結果現在弄成這樣,計畫是實現不了了,有了比較,對別人也不公平。

這天底下,鬚眉都不敢同她相比,何況紅妝!他招惹的是個什麼人,他心裡知道,將來勢必驚心動魄,他也做好了迎接的準備。他沒瘋,沒有病糊塗,決定的事,從來不言後悔。從什麼時候開始,她強行擠進他心裡來了?也許是那次朱雀闕上夜觀天象,她不曾戴冠,唇上點了胭脂,僅此而已,也足以令他惆悵。

原來喜歡了那麼久,她大授大帶,走在身旁,乍一看,是個漂亮的少年郎。他也奇怪,自己早就過了衝動的年紀,沒想到在臨近二十九的時候,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相愛,太不可思議了。

她不知他心中所想,「呀,相父看,下雪了!」忽然叫起來,鮮煥的笑臉,抬手指向廊檐下的那片天宇。

初雪沒有什麼分量,細碎的沫子,被風一吹就縈縈迴旋。他長出一口氣,迎面承接,感覺那麼孱弱的東西落在臉上,觸到皮膚就融化了,瞬間消失不見。

扶微搓了搓手,「冷么?你不能吹涼風,快走。」

她喜歡雪,但是為了他的身體著想,不敢多停留。雪可以明天再看,他要是一直不愈,那事情就難辦了。

回到章德殿,值宿廬舍里早就候滿了侍醫。太醫令見少帝和丞相回來了,率領眾人趕到了廊廡底下。

少帝沒有說話,抬手擺了擺,大袖上的織金刺繡簌簌作響。太醫令得了傳喚,很快指派人入殿,丞相跽坐在錦墊上,面色不佳,氣息急促,雖然極力自持,但看樣子確實病得不輕。

太醫令觀他氣色,沒有命侍醫上手,自己親自跽在對面為他把脈。凝眉辯了半晌,喃喃道:「病在表裡之間,膽火內郁,樞機不利……」

扶微立在一旁追問:「如何?相國得的是什麼病?」

太醫令站起身向少帝長揖,又對丞相行參禮,「臣觀相國脈象,外邪侵犯肝膽,氣火上逆而亢,並連少陽。」

「如何治?」

太醫令鞠了下腰道:「回稟陛下,以柴胡、黃芩、人蔘、半夏等調達樞機便可。不過用藥期間,相國再不可吹風受寒,否則病入厥陰,那就十分難治了。」

這麼說來還不算嚴重,扶微問:「病因是什麼?」

太醫令想了想道:「起居失常,寒溫不適,房事不節,均可導致正氣虛虧,邪氣循經入腑……」

太醫令還沒說完,便發覺丞相眼鋒如刀,狠狠向他劈了過來。氣氛有點尷尬,邊上的少帝摸了摸鼻子,嗤地一聲笑了。

大惑,大驚,太醫令駭然,「這是醫書上的說法,當然要因還是受了風寒。」

「既然是受寒,又牽扯上房事做什麼?」丞相不悅,覺得這些中官有時候就是多嘴,惹得人心煩。

太醫令眨巴著眼看向少帝,「陛下……」

扶微頷首,「金卿不必介懷,相國因病燥郁,都是無心之言。你退下吧,速速命人煎藥來。」

「諾。」太醫令逃也似的退出了正殿。

扶微轉身,正色對黃門令道:「聽見金令的話了么?君侯不能再受風寒,把小寢內的窗戶都拿帳幔封起來,多加兩個溫爐放在內間。明日恐有大雪,朝議暫免,奏牘直送入路寢內,朕到時候再看。」

黃門令領旨去辦了,她才笑嘻嘻伸手來攙他。丞相有些不情願,「臣怕把病氣過給陛下。」

她不以為然,「昨日又親又摟,要傳染,也不等到現在了。」復又問了句,「這病果真和房事不節有關?你身邊不是沒有御婢嗎,那個魏女是你病後才到府里來的嗎?」

他怕她多心,自然極力撇清,「金陏掉書袋子,愛顯露他的才學。他說的那些都是風寒的誘因,並不表示臣一定由此得病。魏女是昨天早上才入臣內寢,我府里婢女也只負責端茶送水,所以不是陛下想的那樣。」

「沒有女人啊……」她把被褥鋪排好,扭頭一顧,正看見他的手……那隻手纖長白凈,作養得格外溫潤。她不說話,笑吟吟多打量了兩眼,他一怔,倉惶把手藏到了背後。

這是幹什麼?難道心虛么?她斜著眼睛端詳他,「相父守身如玉二十八載,何以……解憂?」

丞相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,顧左右而言他:「留宿帝寢,終究不像話。」

扶微很大度,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留宿,用不著那麼婆婆媽媽的。她按他坐下,為他脫了外面玄端,「相父病了,朕侍疾,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。」這時黃門復命,搬了大大的溫爐進來,左右分別排開,小寢內很快便暖和起來了。她隨口吩咐,「朕要與相國議政,命謁者遠遠聽令即可。」

黃門令道是,卻行退出了帷幔。

人都散了,窗上又有厚厚的遮擋,這帝寢看起來固若金湯。她扶他躺下,摸了摸他的額頭,「金陏的方子應該和你府上開的不一樣,換兩味葯,興許就好了。」

丞相躺下來,不甚安穩,還在考慮先前宴上的事,「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