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

「既然抱恙,總不能讓他拖著病體覲見,還是我親自登門吧。」

趁他病著,正是欺負他的最佳時機。打不過她,罵不過她,現在不去一雪前恥,更待何時?扶微如此一想,頓時精神抖擻。回身囑咐上官照,「侍中代我送長公主與翁主,其實我的意思是,姑母將琅琅留下最好。琅琅年幼,長途跋涉實在辛苦,倒不如留在禁中,交由皇后照看……皇后與她年紀相仿嘛,兩個姑娘在一起,便於照應。我先前想說,又恐姑母多心,還是侍中挽留,方顯出情深義厚。」復笑了笑,朱紅的天河帶柔軟地垂在胸前,她大多時候看上去都是善良無害的。

上官照心頭卻有千斤重,抬手一揖,「諾。」

「若侍中覺得留于禁中有不便,帶回關內侯府也可以。反正已經指婚了,又兼是表兄妹,你親自照顧不無不可。」她笑著囑咐完,對斛律揚了揚手,「命人備車,去丞相府上。」

自從有了侍中,真是大大便於她出行了。以前單獨離宮,有時戰戰兢兢,生怕人堆里忽然蹦出個刺客來。丞相幾次三番勸阻,不讓她隨性亂跑,「出則必有警蹕」,實在很麻煩。現在有了上官和斛律,輕車簡從再不必擔心,有權就是好啊,這才是當皇帝的樂趣。

丞相所居住的閭里,前一夜那樣熱烈地大肆慶祝過,雖然有家人打掃,地上仍殘留細碎的紅紙屑。扶微從木階上下來,仰頭看丞相的府門,長策候府……他府邸的匾額從文帝時期起就沒有換過,其實丞相是個念舊的人。

家丞見少帝登門大為驚訝,忙率眾僕婢參禮。少帝的脾氣向來不錯,因此他也敢上前閑話兩句,「陛下今日怎會駕臨呢?」

少帝調轉視線一笑,「新婚三日應當足不出戶,如此方合理嗎?」

家丞被呲噠了下,擺手不迭。扶微朝著丞相卧房的方向看了眼,「今日相國欠安,我特來探望。現在如何了?好些沒有?」

家丞一面引她入內,一面道:「回稟陛下,昨夜醫官請過脈,吃了一劑葯,並不見好轉。臣先前進去問安,君侯還是乏累得睜不開眼。現下主上親臨,興許聖躬慰問一番,君侯的病就好了,也說不定啊。」

這家丞,自從上次她在相府賴了一夜,丞相又要熱水又要被褥後起,看她和丞相,總是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。大概肚子里把他私以為的那點不可說,演繹了不下百遍了吧!那麼克制的丞相,手底下養了個戲很足的家丞,真不是什麼好事。不過扶微並不感到厭惡,反倒在家丞的目光里,感受到了「賓至如歸」的熱情,這是連丞相都給不了她的。

她自得其樂,「丞相為何得病呀?」

家丞說:「連夜看公文,受了風寒。」他當然不會直截了當告訴少帝,丞相昨夜酩酊大醉,在廊子上睡了半夜,結果著涼了。

少帝頷首,在他的卧房前頓住腳,略平了平心緒才邁進室內。

相府上有僕婢,她當然知道。可是繞過屏風進內寢,看見一個清麗的女郎在床前侍疾,她頓時就有些不高興了。

這是誰?穿著白地緣朱錦的曲裾,未飾珠翠的頭髮黑壓壓地攏在身後,單是那曼妙的曲線,便足以令男人垂涎。丞相發熱不退,她便撈了袖子,露出一雙纖纖玉臂,從盆中浣了涼手巾出來給他敷額,那麼盡心儘力啊,連她都要被感動了。

她轉過頭,詢問式的看了家丞一眼,「何人吶?」

家丞膽戰心驚往外指了指,「魏國國相奉命,進獻給君侯的魏地美人……」

她冷冷哼了一聲,魏王真是知恩圖報,幾年前從丞相這裡得了兩位小妻,到現在還惦記著還人情呢!這個家丞也是個糊塗蟲,這樣就把人送到跟前來了?

「丞相病中,你敢擅作主張,膽子真不小!」

家丞駭然,撲通一聲跪下了,「是臣疏忽……」動靜太大,引得美人顧盼,家丞忙比手勢,「快快拜見陛下!」

美人大驚,大驚過後便顯得楚楚可憐了,扭動纖細的腰肢起身,碎步迎到門前肅容行參禮。一雙柔荑加於額前,雪白的面頰上,只見唇瓣一點胭脂鮮紅如血,連嗓音都是溫柔得擰得出水來的,伏拜下去,鶯聲道:「妾拜見陛下,陛下千秋萬歲,長樂未央。」

扶微發狠盯了她半晌,也不開口請她起身,只是沉著臉,一副捉姦在床的模樣。瞪完了小婦再瞪姦夫,姦夫仰在病榻上,勾起頭往這裡看了一眼,然後頹廢倒回去,閉上眼,滿臉的絕望。

不能失態,低垂的兩手終於掖起來,一旁隨侍的黃門見她頷首,揚聲答道:「皇帝制曰可。」

帝王在,一切閑雜人等自然要迴避。魏女謝恩起身,美人那雙白潔的玉足從地板上走過,腳趾瑩潔可愛,扶微看了心裡又覺不快,輕慢地調開了視線,進入內室後褪了鞋履,直接登上了丞相的睡榻。

「相父艷福不淺。」她語帶調侃,酸氣撲面而來,「今日是朕大婚第二日,相父不進宮道賀,躲在家裡生起病來了?」

丞相頭痛得厲害,乏力地向她拱了拱手,「請恕臣不能恭迎。」

「應付君王多費神,換做我,我也情願躺著讓美人服侍。」她泄憤式地說了一通,見他蹙眉不答,傾前身子仔細審度他的表情,「她給你焐手了么?」

丞相的眼睜開一條縫,從那縫裡隨意瞥了她一眼,「上此話怎講?」

「肉手爐啊。」她憤憤道,「把兩手放進美人懷裡焐著,多旖旎香艷!」

懂得真不少!丞相腹誹,好在是個女人,要是個男人,恐怕不比歷史上那些昏君差。

「臣不懂這個典故,也沒這雅好。」

「就是沒有?」

他不耐煩地別過了臉,「沒有。」

沒有便好,扶微心裡稍覺平衡。可是既然他還能說話,就證明他先前沒有暈死過去,那為什麼會容忍莫名其妙的女人留在內寢?

帝王吃醋,當然不能吃得那麼明目張胆。她長嘆了一聲,慢悠悠道:「各路諸侯雲集京城,往來人員稠密複雜,相父還是多加註意為宜。相父乃國之棟樑,朕之膀臂,若相父有個三長兩短,朕如斷一臂,將來連束胸都不方便,那多不好!不過相父將近而立,有個把御婢也是可以理解的……剛才那美人,相父打算抬舉她么?」

她絮絮叨叨說了半天,丞相心裡煩躁起來,本來病著的人,精力便不夠,她一來,他應答的每一句話都得在腦子裡再三斟酌,實在令他無力招架。

今日來幹什麼?新婚燕爾,不在宮裡養精蓄銳,到這裡折騰起他來!丞相枯著眉頭,心思愈發沉重。「上幸聶後,燕燕之聲不絕於耳。稍歇,復起,數之有二」,結果二還被劃掉,改成了三。記載得好詳盡啊,少年夫妻精力無限,昨夜一夜竟沒閑著。他忽然有些後悔了,本以為自己親手教導的學生,不是那種輕薄孟浪之徒。誰知師恩不敵人性,他尚且放心的靈均,最後竟讓他措手不及。

心灰意冷,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,就是覺得做什麼都無用,什麼都不想計較了。男人么,成家立室都是應當的,他怎麼就不能有個把女人呢!

「魏王送的,臣觀之甚好……」

「哪裡好?狐媚之姿,強作嬌態,朕不許!」少帝就是少帝,可以把醋性巧妙地轉化成大義,想了想又補充,「諸侯稱霸,是孝帝時期留下的頑疾。我與相父共議,欲扭轉這種局面,相父千萬不能為魏女所惑,忘了此前的決心。」

丞相張了張嘴,「臣……」

「相父不答應,我就把她接入禁中。反正北宮空著也是空著,你看上誰,我就封誰為嬪妃,就這麼定了。」

丞相不甘,「陛下不要欺人太甚,難道讓臣孤身一輩子嗎?」

她不說話,只是涼涼對他一笑,重新打了手巾,粗魯地覆在他嘴上。

就是這麼伺候病人的嗎?丞相沒有辦法,只得自己動手,把手巾拉到額上,然後便緊緊抿起唇,再也不同她說話了。

「憑什麼你可以有人做伴,我就得孤單一輩子?若我不能從深淵裡爬出來,相父就在淵底等著我吧。」

他盯著榻圍上的雲氣紋雕花,沒有轉回頭看她一眼。帝王霸道,他也見慣了,只道:「請陛下愛惜身子,暫且不宜有孕。原因是什麼,臣不說,陛下也知道。」

扶微愣了一下,看來他果真以為她和靈均圓房了。傷心么?一定有吧!她有意不解釋,模稜兩可道:「相父的消息這樣靈通,可惜不能在我小寢內安排眼線……我此來,還有另一樁事要討教相父。定陽長主今日入禁中與我辭行,稱蓋侯病重,要帶著翁主回朔方去。依相父看,我應當如何處置才好?」

如果一切如常,長主何至於這麼著急離開京城?既然走得倉促,必定是自覺京中不安全,想回封地去。丞相望著殿頂,乜起了酸澀的眼睛,「不能讓她回到朔方。距上次陛下被識破,也就三四天光景,長主為了確保安全,絕不會俱書信,因此臣斷言,消息暫且還未傳到蓋侯耳朵里。可一旦他們夫妻匯合,其後種種,臣不敢想像……源氏宗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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