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

這就是命,活著大多數時候都在煎熬。

時間一點一點流逝,丞相坐在漆案後,不動如山。他是個好面子的人,居家時尚且要冠服端嚴,何況在官署這種地方。可是身上這件被撕破的玄端,他卻沒有想過要替換,手裡捏著筆,視線落在卷牘上,一個字都看不進去,從中晌一直坐到了傍晚。

堂室里散落的竹簡都歸置起來重新碼放好了,屬官們沒有人敢招惹他,只有長史壯著膽向他呈稟:「君侯,劉賞已入尚書台,未時前後主上下令任命了。」

他嗯了聲,神情平和,若沒有之前的滿地狼藉,長史都要以為一切如常了。

「知會劉賞,留神孫謨此人,必要的時候將他調出台閣,遣往別處亦可。」

長史有些遲疑,「陛下那裡呢?孫謨是他親信,陛下能罷休么?」

他抬起眼來,一雙眸子聚集了太多驚濤,簡直要把人射穿一樣。

「陛下不準,還有孤,讓他具本奏孤,孤自然有辦法處置那個孫謨。」

長史喏喏道是,偏身朝外看了一眼,「時候不早了,府上家丞已經在外候著了,君侯早些回去歇息吧,若有急報,卑職會直送入相府的。」

丞相漠然點頭,跽得太久了,一時站不起來,揮了揮手道:「先令屬官下職吧,不必等我。」

長史退出去傳令,然而丞相不走,底下的人也不好輕易離開。司直和征事在檐下掖手站著,低低議論:「好像是鬧開了,陛下走得倉促,不知是何緣故?」

「恐不妙……君臣如夫妻,表面上的和睦還是需要的。一旦撕破了臉,不知接下來會有怎樣一番較量。」

少帝與丞相不和,這是世人皆知的事。先前他們起爭執,雖然談話內容無人知曉,但那偶爾傳來的尖銳的聲調,離得很遠也能隱隱聽到。眾臣惶惶不安,丞相再強勢,少帝畢竟是皇帝,不能因他年幼就輕視他。後來少帝倉惶而出,大家也都是看到的,於是便開始估猜,這次丞相大概是做得太過,把那樣好脾氣的少帝都嚇跑了……

議論去吧,反正他就是個奸臣,丞相自暴自棄地想。大殷人人知道他熱衷攬權,他背了那麼多年的罵名,早就習慣了。奸臣嘛,哪個稀圖好名聲,說他一手遮天也好,說他氣量狹小也好,他就是這樣,誰敢不服?不服也得憋著!其實自他從政起,就沒有想過青史留名,忠臣瞻前顧後,一生活得委屈。當奸臣沒那麼多規矩,用不著管別人死活,至少圖個自己痛快。可是不知為什麼,最近痛快的感覺半點沒有體會到,心裡開始越發堵得慌。哪裡難受,說不出來,或許是相權流失,讓他產生危機感了。

沒關係,區區一個少帝,他還是能夠掌握的。他扶著漆案站起來,膝蓋以下沒了知覺,乍一受力,著實往下崴了一記。伸直腿,略緩了緩,待提得起力道來才走出官署。夕陽從滴水下斜照過來,投在他身旁的抱柱上,他眯眼眺望遠方天幕,時候果真不早了。

屬官們此刻呆若木雞,不是因為空氣里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還未散,是因為丞相一身衣衫襤褸。怎麼和預想的不一樣?形勢好像發生了巨大的逆轉,他們重新開始揣測,究竟剛才堂室里發生了什麼。學究們有限的思維,拼湊不出太過驚心動魄的畫面,只知道少帝和丞相可能打架了。並且依照少帝出門時衣衫整齊的情況來看,丞相是吃了敗仗的那一方。

真是押錯了寶,沒想到結果是這樣的。也難怪,畢竟人家是皇帝,丞相再有手段也不敢弒君。如此看來莫名有些同情丞相了,縱然輔政又兼皇叔,臣屬到底還是臣屬,皇帝要打你,你也只能乖乖受著嘛。

「相國……」屬官們圍了上來,卻不知如何安慰他。

丞相無謂地笑了笑,笑容還算堅強,「都散了吧,孤也要回家了。」

他背著手走出耗門,破敗的布帛在晚風裡飄揚,高高的身影看起來倍顯凄涼。家丞迎上來,見了略一怔,不敢問情由,將披風披在他肩上,扶他上了軒車。

他倚著隱囊問:「今日小公子可來過?」

家丞道沒有,「不過陛下去過月半里,將車輦停在直道上,獨自走進去的。」

他悵然別開了臉,她如今是想繞過他了,要不是走投無路,也不會來官署找他。來了之後怎麼樣呢,要得著尚且好言好語,要不著便惡語相向,甚至動手來搶。這種猖狂的個性,真不愧是源家人!

其實她現在一定很恨他,那天抱腹當著臣僚的面落地,他就看見她臉上變了顏色。如果之前沒有參奏燕氏的那封匿名奏疏,也許他當真會把她的小衣好好收藏起來。可是她的心眼兒太多,他感覺到了威脅,再不提醒她收斂,她就要爬到他頭上來了。

女人確實該寵,他可以任她撒嬌、蠻橫、無理取鬧,可一旦涉及政治,他半點也不會讓步。或許是他一味的容忍慣壞了她,她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,胃口也越來越大。他驚覺自己要走錯路了,不得不狠下心來做個了斷,這樣固然傷人,卻可以幫助彼此認清現狀。他們的處境,誰也不甘願被征服,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樣談情說愛。

軒車到了門上,他解開氅衣進門,在僕婢的側目中回到小寢。就著銅鏡照了照,果然這件衣裳破得無法再修補了。他嘆了口氣,脫下玄端搭在臂彎,卧房的東北角上有個很大的髹漆柜子,是新近添置的。以前他不喜歡在小寢安放這種能藏人的東西,因為不安全。現在是出於無奈,爛攤子沒法收拾,只好全部裝起來,以掩人耳目。

打開櫃門,裡面有她留宿那天弄髒的被褥和中衣,還有她特意留下用以戲弄他的抱腹。這個柜子里的東西幾乎全與她有關,留著終是個麻煩。也許再放一放吧,等過陣子讓人抬到外面燒了,也就一了百了了。

今天太僕來找他確認大婚流程,一天一天過起來真快,他這段時間總在忙著過問案子,封后的事倒撂在一旁了。她說要他主持,這樣也好,萬一大典上出了紕漏,有他在,還可以及時補救。

靈均是很好的人選,聶家無人,不怕將來起什麼波瀾。日後仗著皇后外家的排頭,用人也可師出有名。朝中風雲瞬息萬變,很多時候權力的鬥爭就是人力的鬥爭,官職是有限的,越多自己的親信填充進去,對自己便越有保障。過去十年他大權獨攬,社稷命脈在他手裡攥著,他知道少帝是安全的,他會保她長久在這帝位上坐下去。但是換一種處境呢?他空留個封駁諫諍的權力,整天反對她施政,她有多少耐心,能夠容得下他嗎?某種程度上他們很像,只對自己有信心,所以同一類人,根本不適合在一起。

廊下有人走動,他把櫃門關了起來。回身看,家丞執著行燈進來,停在前室回稟:「暮食已經準備妥當了,請君侯進膳吧。」

他隨意應了聲,從內寢出來,食案上菜色豐盛,有醯醬,蔥渫,還有膾炙……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單獨進食,幾乎忘了和人同席是什麼感覺了。

他吃得不多,寥寥用些便起身從酒樽里酌了一勺酒,端著漆卮邁出門檻,停在台階下仰望長空,天邊一彎新月高掛著,心宿在下方熠熠生輝。熒惑早就遠離了,可惜沒有在他們期盼的時間內,所以那個熒惑守心的預言依舊在,最後也不知應驗在誰身上……

「今夜的月色真美。」皇城中凌空的復道上,有個身影忽然從圍欄邊上探了出來。

上官照不得不伸手拽她,「陛下小心些,這裡太高,千萬別探身。」

「怕摔死?」她的臉頰在宮燈的照耀下微微泛紅,笑著打了個酒嗝,「不要緊,我以前還爬到外隅掏過雀蛋呢,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。」

少帝喝了酒,好像有點糊塗了。上官照直皺眉,「陛下應當少喝一點,貪杯對身體不好。」

「你怎麼像丞相一樣!」她背靠著廊柱喪氣地嘆了口氣,「我之前挺高興的,多喝了兩杯。後來聽到長主那番話,酒就全堆在心裡了。」

煩心事一樁接著一樁,永遠都處理不完似的。她口中的長主是定陽長公主,文帝的女兒,先帝的長姐,也是她的姑母。因為嫁蓋侯為妻,很少入京城來,太后見了大姑子,分外親近,設宴款待她,還差長御來章德殿通稟皇帝,請她一道赴宴作陪。

扶微和這位姑母的感情當然不會太深,她自小連太后都不得親近,更別提嫁出去的姑姑了。之所以欣然前往,還是因為蓋侯的緣故。大殷十二路諸侯里,有源姓宗親,也有因功封賞的侯爵。蓋侯當初在征討車余之戰中功勛卓著,文帝將長主許配給他,他是諸侯中唯一一位手握募兵大權的外姓王侯,作為根基不穩的少帝,當然應當大力攏絡他。

她與長主,本來就是血親,見面幾乎不用培養感情,是自發的一種本能。然而問題在於長主進宮,目的似乎並不單純,話里話外都透出欲將獨女送進宮的意思。姑母的獨女,不就是她的表姊妹嗎?這就讓她犯難了,斷然拒絕必定得罪長主和蓋侯,如果答應,那麼將來的麻煩更大,她拿什麼來應付長主母女,還得應付一輩子。

「阿照。」她慘淡地看了上官照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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