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

眾人大驚,扶微幾乎嚇得手足無措,還是斛律普照進來,連拖帶抱將他送進了側殿的長榻上。

大家不知他究竟哪裡出了紕漏,唯恐甲胄太重壓迫到他,急急忙忙將他的兜鍪和披膊解下來。待那些鐵甲都卸完了,才發現他的硃色直裾已經被血染成黑色了。

扶微的腦子裡亂得嗡嗡響,不停回頭追問建業,侍醫來了沒有。建業站在門上往遠處看,終於見直道上跑得衣帽不整的太醫院屬官,大喊道:「來了、來了……」排開眾人,將侍醫送到了病榻前。

看來傷得不輕,衣裳是不能脫了,便請金剪把袖子剪了下來。扶微站在一旁看,除去袖管後才看清底下的傷,傷口並不長,邊緣皮肉卻呈黑色。侍醫按了按,那模樣就像摁在瓦當上一樣,連回彈的反應都沒有。

她惶然看普照,「究竟是怎麼回事,你可知道?」

斛律擰眉,若說不知情,搖頭的速度又略慢,只道:「主公莫急,待侍醫看過再說。」

然後便是大大小小的銀針上陣,封住了傷口周圍的穴位。血漸漸止住了,才發現傷處的切口不整齊,看上去有些猙獰。

怎麼會這樣,先前不還好好的嗎?她慌亂卻不敢表現在臉上,勉力鎮定下來,彎腰輕聲喊他,「侍中,聽得見朕叫你嗎?」

上官照仍舊未醒,冷汗滾滾而下,跪在一旁的中黃門不停擦拭,卻怎麼也擦不完。扶微心裡隱約有了猜測,大概這事和丞相不無關係。他先前說了這樣一堆沒頭沒腦的話,和平時的惜字如金大相徑庭。到現在她才明白過來,他是來示威的,一次又一次不將她放在眼裡,怎不叫人生恨!

她握緊了拳問侍醫,「上官侍中的傷怎麼樣?」

侍醫擦了擦額上的汗,起身長揖,「臣暫且為侍中止住了血,回頭開些解熱散瘀的葯。然……臣觸傷口,邪氣凝結,僵而不化,恐怕……」

「有毒么?」她看了眼阿照的臉,心頭瑟瑟顫抖起來。

侍醫猶豫了下道是,「陛下請看,侍中傷得並不深,這種傷口對習武之人來說,無非是忍些痛罷了,性命定然是無虞的。可現在……還請陛下定奪。」

她木然站著,頓了頓問:「可有解毒的良方?」

侍醫搖頭,「天下毒有千萬種,並不能斷定是哪一種。若胡亂用藥,不得章法便會適得其反,想要除根,終得找到下毒之人。」

斛律普照急起來,「主公,如何處置?」

如何處置,她也不知道。回身看榻上人,喃喃道:「等他醒了,再議對策吧!」

出了這樣的事,哪還有心緒料理政務。她在他榻前守了很久,自言自語著:「阿照,我在這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,算來算去,一心為我的只有你。你可千萬不能出事,否則叫我怎麼辦呢。」

少帝的話,其實他都聽得見,他心裡也著急,只是苦於掀不開眼皮。昨晚那支箭,確實來得太快,快到他來不及防禦。原以為見血了也沒什麼,不過小傷罷了,誰知後半夜逐漸開始發熱發癢,到了今早那處皮肉就像死了一樣,他才意識到,大概是著了燕相如的道了。

就這樣死了嗎?死了也放不下少帝啊!這些年在武陵,酒肉朋友交了不少,可都是泛泛之交,沒有一個直達心底。他是他自小伴著長起來的,他從來沒有把他當成皇帝,在他心裡他永遠是需要保護的兄弟,即便有朝一日為他肝腦塗地,他也無怨無悔。

姓燕的做事委實狠,如果不是剛才的雪上加霜,或者他還能堅持下來想辦法為自己解毒。現在弄得這麼狼狽,驚著聖駕了……

「阿照,你要不要喝水?」少帝趴在他枕邊問,「我喂你喝一點兒。」

他轉身走開了,他深深吸了口氣,猛地一掙,從無邊的黑暗裡掙了出來,慘然喚了聲陛下,「臣有罪。」

她見他醒了驚喜不已,忙放下茶盞過來安慰他,「你怎麼總說自己有罪,都叫人害成這樣了,何罪之有?」

他搖搖頭,「這回臣是真的有罪。」於是把昨夜經過詳細說了,愧怍道,「臣潛入皇后宅邸,犯了大不敬之罪。」

扶微聽得發怔,他這麼做,只是為了捉姦嗎?他認為丞相和皇后有染,為了確保皇室血統不被混淆,想去拿住他們通姦的證據?這個老友,真是耿直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。

扶微別過臉輕笑,心頭卻不由鈍痛,「阿照,皇后和丞相永遠不會通姦的,是你多慮了。」他還要說什麼,她將他的身子往下壓了壓,「你別動,我去想辦法,替你把解藥要回來。」

他不願她去求丞相,急急道:「眼下正是任命尚書令的緊要關頭,陛下不要為了臣功虧一簣。」

可是丞相不就是在這裡等著她嗎,難怪他會爽快地答應讓出審閱奏疏的大權,還是心裡有了把握,篤定自己不會輸。

「你昨晚是在皇后宅被傷的,或者不止丞相有解藥呢。」她安撫他,「好好躺著,別亂動,一切有我。只要能救你……逼不得已時,一個尚書令的銜兒而已,給他便給他了。」

上官照還欲阻止她,她命不害看顧他,自己從偏殿走了出來。

站在檐下沉思,若說去找丞相,她是打心眼裡的不願意,出了昨天那樣的事,她有什麼理由相信他對她還抱有善意?在他看來這世上的愛情都是狗屁,前有源娢後有她,他二十八歲高齡依舊打著光棍不是沒有道理的。所以這時候還是指望她的小皇后吧,倒並非有多相信他,至少一個要與她成婚的人,好歹會圖一圖將來的。

她喚斛律來,「點一隊羽林騎,隨我去月半里。」

她沒有去過皇后宅,但知道不在城內,丞相為了守住秘密,將聶靈均安排得離群索居。她出城用不著掩人耳目,既然已經有了前事,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丞相眼裡,遮遮掩掩反倒顯得不磊落。

反正能有一線希望,她都不願意同他打交道,日後除了朝堂上的交鋒,不會再與他有私情上的往來了。

她的𫚒車走得有些匆忙,斛律普照在前方開路,不時回身看一眼,大約也在好奇皇后宅邸的偏僻吧!

及到竹林前的直道上,她命車輦停下,自己從木階上下來。仰首環顧四周,這蕭蕭的竹林風,真有種高深莫測的感覺。原來御城之外還有這樣的地方,她本以為春生葉已經夠美的了,沒想到月半里更勝一籌。這裡沒有柔軟的水澤,有的是無邊的松竹。遠處的峰頂上楓葉已經紅得如火如荼,乍一看那形狀,像張開的弓,待得滿月升起時才是最綺麗的時刻,月半里的名字據說就是由此而來的。

她呼了口氣,淡聲道:「皇后喜靜,我一人進去,你們在這裡候著,不許任何人來打擾。」

斛律有些放心不下,「這裡地勢複雜,還是由臣護衛陛下吧。」

她抬了抬手,示意他不必再說,自己順著直道往前,一走便走了很久。路有多長,她不知道,但是這一路的景緻令她有了暫時鬆散的感覺。她活到今日,總在踽踽疾行,似乎從來沒有機會停下,愜意地看一看四周。如果不出阿照這樁事,到這裡來找皇后喝喝茶、下下棋倒也不錯。

她專心盯著腳下,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,因為怕登上丹陛的時候摔倒,每一步都要穩紮穩打。偶爾抬起眼來看一看遠處,忽然發現直道中央站著一個人,月白的深衣,鬆鬆束著頭髮,雖然身量不高,卻有遺世獨立的況味。

她頓住了腳,看著他朝她拱手執禮,然後走過來,臉上掛著笑,輕輕喚了聲陛下。

她頷首,「君知道我要來?」

他溫和道是,「臣無時不在候著陛下。」

候她做什麼,知道她會來找他解阿照的毒嗎?她撫了撫額道:「我的來意,想必君已經料到了,君能否幫我這個忙?」

靈均唔了聲,臉上漠然,「臣前陣子聽說,陛下花了很大的力氣把上官侍中從武陵案里摘出來。據臣所知,上官照不過是個雜號的翼衛將軍,沒有大功便加了侍中,常伴在陛下左右,想必陛下對他青眼有加吧?」

他的語氣里有淡淡的鄙薄,扶微想過他會因丞相的緣故諸多推脫,但沒料到他那麼在意上官照任侍中的事。這少年老成起來叫人提防,耍起孩子氣來,也叫人難以招架。

「侍中和中常侍是朕親信,當然要挑熟人擔任。上官照從小當我的伴讀,幾乎是和我一起長大的。你知道什麼是朋友嗎?就是分開再久也懂得對方,信任對方,上官照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人。」

聶靈均牽唇一笑,「陛下真是個極念舊的人,臣本想入宮後伴著陛下的,如今有上官侍中和斛律都尉,將來恐怕沒有臣的立足之地了。若說親近,臣斗膽,覺得自己才是與陛下最為親近的。不單是陛下詔告了天下的皇后,還與陛下在一張床上睡過,陛下說是么?」

扶微尷尬地咳嗽了兩聲,「我以為那日在路寢外,和君說得很明白了。」

「陛下還想著丞相么?」他原本和她並肩而行,忽然停下灼灼望著她,「丞相逼迫陛下於斯,陛下還對他有奢望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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