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八章

崖底的火燒得熊熊,可火光嚴寒徹骨。和尋常的火不一樣,是八寒地獄第七重,名叫紅蓮業火。

關於業火,形態不一,眼見的是最直觀的感受。還有所謂的「身變折裂,如紅蓮華」,指冷到了極致,軀體發生的變化。反正無論如何,落進那火里,便沒有超脫的機會了。彼時地獄惡鬼遍地,佛以業火枯之,燒一遍,是最好的清理。業火對成道的神佛沒有妨礙,但對於他們這些修行途中苦苦掙扎的,沾染後一觸即亡。

火光升騰,他們被孤立,身下的土地在顫抖,隔著火海,十丈開外有人舉目相望,辨不清眉眼。空中梵聲陣陣,萬千沙彌誦經的聲音傳來,聽上去像超度亡靈的悲歌。無方在令主脖頸上重重一摟,「你的心我都知道,兩個人一起去死,就什麼指望都沒了。是我的業障,讓我自己去解決,好壞我一個人承擔。」

他根本不答應,「你怎麼承擔?投身業火,被燒得半點不剩嗎?」

其實古往今來的煞,哪個有好下場呢,她以前以為一心向佛能夠改變命運,到頭來終有情關等著她。如果是兩人之間的不可調和也就算了,她不屈的是源自第三個人的強行介入。她和白准原本好好的,卻要為別人的私心赴湯蹈火,實在不甘得很。

可是不甘又能如何?也許她的犧牲,能成就白准也不一定。

她自己心裡計較,沒有同他說。那些神佛存在了億萬年,金剛的伎倆他們不可能看不破。之所以隱而不發,就是等她自絕。五千年前的金剛涅槃已經驚天動地,最後金剛歷劫歸來照樣歸位,放棄的只是花嶼。該來的,宜早不宜晚。如果有一天白准成就果位,到那時再學金剛,對他自身和佛界,都不是什麼好事。

她是小小的煞,無足輕重。不過在傻傻的他眼裡,比命更寶貴罷了。

她笑著撫撫他的臉,「我和你有這麼一段就足夠了,如果現在還在修行,錯過這麼美好的感情,那才是最大的遺憾。阿准,你聽我說……」

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,「我不聽、不聽不聽……」

她揪住了他的大耳朵,「我的遺言你敢不聽?」

他哭得涕淚橫流,「什麼遺言,你想讓我好好活著,成仙成佛,然後找個明妃,生一窩小麒麟是嗎?告訴你,我不幹!你死我也不活,不信你跳下去試試。」

她被他截了話頭,把她心裡想的都說完了,這傻子,精明起來也讓人頭疼。

「這回是沒辦法了,我上了金剛的當,殺了那麼多人,沒活路了。逆天而行連你都要受天譴,你留不住我,那些百姓因我而死,他們是無辜的,我得給他們一個交代。」她輕輕推了他一把,「你走吧,這地方支撐不了多久,你那麼沉,我們倆會一起掉下去的。」

他不說話,反正自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。

轉頭狠狠看天頂,一張張和藹可親的臉,此刻都淪為了樞密金剛的同謀。自己為什麼還在為這所謂的天道賣命?賣到最後,連自己的娘子都賠進去了,憑什麼?他周身燃燒起來,雙眼赤紅,胸前的琥珀開始融化,那琥珀里,裝的是不動明王忿怒身時遺留的瞋心。

麒麟踏火而生,這真火原本是善的,掃清一切邪祟。可誰也不知道,一旦麒麟入魔,會是怎樣可怕的景象。

頭頂的神佛看著那黑色的鱗甲泛出隱約的赤紅來,大家對視一眼,面上安詳,心裡不免有些焦躁。

蓮師本來對這種複雜的劫數就持反對態度,他看看諸佛,摸了下新蓄的深沉有內涵的小鬍子,不痛不癢道:「把他逼瘋了,成就了果位又有什麼用?」

可是誰今天的心如止水,不是用昨天的撕心裂肺換來的?七情六慾操控不當,都會成為損害自身的利器,看開點吧!不過這一根筋的麒麟要入魔了,入了魔可不好收拾,到時候懟天懟地,大家又有事可做了。

一位菩薩好心地提醒了無方一下,「瑞獸成魔,罪業滔天。屆時雷劈火燒無止無盡,行錯一步,永世不得翻身。」

天幕上烏雲厚重,雷電在雲層穿梭,隨時都會直劈下來。腳下的土地失去依傍,逐漸鬆動,她站立的那片忽然一滑,幸好他眼疾手快把她拽了過來。回頭看,散落的土礫落下去,霎那沒了蹤跡。她心下慘然,這樣下去她真的要拖累他了。他肩背上的佛印從金色轉為晦暗,她知道他蓄勢待發,準備衝破桎梏。她說不行,「你要讓那些神佛看看,黑麒麟不會成魔,你會是明王山最厲害的麒麟大王。」

他的眼神卻愈發堅定,「我倒有興趣和天斗一斗。你的罪孽我來背,如果你必須死,也有我代你去,一命抵一命,他們不吃虧。」

她聽了只是笑他傻,就算他死了,她的罪業依然在,更加沒人饒得了她了。

崖下業火越來越旺,幾乎要燒及袍角。足下方寸的土地又坍塌了半邊,這次未及他來護她,她順勢一讓,縱身跳了下去。

但願一切就此結束,即便是死,也心安理得。可是那個傻瓜,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隨她來了。漫天飛舞的發遮擋她的視線,她看見他伸出手想來抓她,可距離越來越遠,她在下墜,他被一股力量生拽上去,她終於鬆了口氣,總算罪不及他。

隔岸的金剛如遭電擊,沒想到昨日的景象竟然重現,凝結了五千年的疤驟然被撕開,那種血肉模糊的痛,更勝從前千萬倍。

不應該是這樣的,他的設想中白准能夠保護她,絕不會讓她走到這步。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他低估了她的決心,為了白准,她真的可以什麼都不顧。

花嶼……他到現在還記得她最後的眼神。那一縱,成為他們感情的終結,前緣斷盡,再不能相見,現在想來還是剜心。他一瞬頓悟,她愛的是誰已經不重要了。他知道自己捨不得她,就算過了五千年,為愛情依舊可以肝腦塗地。

落入紅蓮業火,一切化為灰燼,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,不能再讓她受這樣的苦了。她究竟是不是花嶼,無從考證,即便她身上只有花嶼的一點影子,他也要誓死保護她。

早知今日,有沒有後悔謀劃時的不顧一切?自己設的局,最後坑害的不過是他自己。

他褪下皮囊騰身向她飛去,大概這是他和白准合作得最好的一次,他扣住她的手腕奮力向上拋起,白准接住她了,還好。

短暫的接觸,也讓心頭一片悸慄,總算他還能為她做點事。這一世給她帶去的,除了煩惱沒有別的了吧!他看見她眼裡的震驚,也看見自己在那眸中的倒影。但願她能原諒他的自私,不管結果如何,不讓她落入業火,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。

墜落,前所未有的平靜。這五千多年來總在彷徨掙扎,其實自己也有些厭倦了。原本高坐蓮台,世俗浸淫不了他,可是後來遇見了花嶼,她像一道光,照進他蒼白的生命,饒是為此歷盡磨難,他到今天也不曾懊惱悔恨。

生與死就像分水嶺,也許這頭是埋怨,到了那頭,便只惦念對方的好了。

無方看著金剛仰面跌下去,那長眉鳳眼,過去她從來沒有仔細打量過。剎那的揪心,知道無可挽回,這就是佛說的因緣和劫數,彼此都逃不脫。

他落下去了,她眼睜睜看著業火把他吞噬,就像石頭落進水裡,半點痕迹也沒留下。其實救她又如何,這處不了結,了結在別處。她是屠城的劊子手,她害得瑞獸幾乎成魔,殺了她令主便有一大功,神佛的本意應當也是如此。

當只野生麒麟有什麼好,以後還回梵行剎土做土霸王嗎?既然來人間走了一遭,不能白白受這份罪。

藏臣箭挎在他肩上,箭袋是她替他繡的。他要一隻盤腿吃雞腿的麒麟,她那時候費了好大的工夫給他綉成,綉了一雙綠豆大的小眼,有意醜化他,他為此還鬧了半天彆扭。現在想想,過去不久的事,怎麼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呢?她抽出那柄箭,深深扎進自己心窩裡,起先是無邊的痛,後來痛得麻木了,反而輕鬆起來。

死在法器下,救是救不得了,這下諸天神佛都放心了吧!果然腳下業火不見了,大地還是原來的大地。她看見令主大張著嘴,眼淚滾滾而下,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。

支撐不住身體,癱軟下來,他驚惶的樣子讓她心疼。

「別哭啊。」她費力抬起手,替他擦眼淚,「早知今日……當初那十五份聘禮……就不該收回來。」

莫大的痛苦,比要他性命更讓他絕望。令主控制不住情緒,身子抖成了秋葉。捂住她的傷處,試圖把自己所有的修為都輸進她體內,手忙腳亂,萬箭穿心。可是她吸收不進他的靈力,如潑在琉璃上的水,沒有停留傾瀉而下。他急,失聲大喊:「娘子!娘子你看看我,不要丟下我!」

她也不想,一點都不想。可惜肉身壞了,她的修行沒有了根基,註定要四散。

沉重地閉了閉眼,他的溫暖捂不熱她。好冷啊,從足尖開始,感覺自己像冰雪融化,大限將至了。她對他微笑,「阿准,你一定會成佛,一定會的。」

成佛?沒有她,果位對他來說有什麼用?他悲聲失笑,「老子要是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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