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章

赤紅的雷電,從天頂直擊地面,看得人肝膽俱裂。

這麼惡劣的天象,長安城的百姓沒有見識過,家家關門閉戶,不敢外出。覷眼看,電光短暫地投射在窗上,照出一個剪紙樣的側影,哀凄凄地哭訴著:「苦啊……」屋裡人簡直要嚇暈過去了。瞠大眼睛狠狠盯著,又是一片強光,那個側影復唱起來,「風雨夜,怨鬼動,遊魂三千,苦尋宿主。」

太平盛世,新君登基,又有麒麟護國,哪裡來的怨鬼呢。一夜煎熬,第二天陰霾萬里,所有人都走上街頭議論昨晚的見聞。然而每個人看見的內容都不一樣,有的說是夜叉,有的說是狐狸,還有的拿手一比劃,那麼長的腿,可能是無常。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妖界的大門開了,這太平盛世,可能再也太平不了了。

「陛下登基那天不是有麒麟嗎,既然是天定的帝王,應該鎮得住乾坤。」

「可麒麟是黑色的,主不祥。」

「麒麟還有個夫人,你們有沒有聽說?那位夫人是煞,多少戾氣和怨氣集結而成的,大凶啊!」

人堆里的陌生面孔道破天機,一時大家都噤住了。

肉體凡胎,當然不知道麒麟夫人的來歷。這娑婆世界神鬼和凡人各行其道,就像隔著天塹,本來互不相擾。如果一切順利,沒人關心那些細節,但現在鬼怪遍地,又抖出護國麒麟和煞糾纏的內幕,於是便催生出「原來如此」——天道驟變不是沒有道理的,麒麟都能和煞成親,世上還有什麼正道可言!於是眾人奔走相告,國運要被麒麟和煞女帶累了。聖主就算再英明,身邊出了妖怪,中土難免會有一場浩劫。

「我見過煞女,美且妖。不單麒麟被她迷惑,她還出入宮闈,禍亂君王。」

謠言甚囂塵上,百姓如臨大敵,「前不久羅剎吃人的事,你們都忘了?昨晚百鬼夜行,不過是前兆。不信等著瞧,狠的還在後面呢。」

麗水邊上的飛來樓,也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凶地。

璃寬茶趴著窗戶往外看,麗水對岸很多人正探頭探腦。他氣不打一處來,看了眼圍著金剛杵轉圈的令主,「主上,那些凡人把咱們這裡當鬼窩了。」

令主不耐煩,「他們連妖和鬼都分不清,跑到這裡來幹什麼?你去,擺事實講道理,把他們趕走。」

璃寬茶得令,蹦到門外現出了原形。為了震懾那些刁民,動用了法術,直立起來,有兩層樓那麼高大。他搖搖晃晃走出去,叉著腰,吐著舌頭語重心長,「鄉親們啊,你們看過義妖傳嗎?我等追隨麒麟大王,從西方剎土到這鳥不拉屎的中土,是來保佑你們合家平安,不是來禍害你們的。有人的世界就有鬼怪,懂不懂?有鬼不怕,我們去抓,如果連我們都不管,你們這些人就真的死定了。我,蜥蜴大王——」他拍自己胸口,拍得邦邦有聲,「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,我最喜歡和聰明人說話。所以可以告訴我,你們今天是來幹什麼的嗎?是來對我們表示敬仰,還是想排擠飛來樓,趕走我們,你們自己抓鬼?」

河對岸的老百姓看見這麼可怕的巨型爬蟲,都快嚇哭了。不敢得罪他,怕他撲過來把他們當點心吃了,顫著聲說:「尊敬的蛇……蛇舅母,我等不是來趕你們走的,就是來一睹諸位大仙的風采。」

璃寬茶不滿他們對他的稱呼,什麼蛇舅母,他明明是男的!不過這幫人來者不善,和他們理論不出頭緒來,趕快打發走才是上策。便翻著白眼道:「大仙們正在研究對策,沒空接見你們。你們的訴求,護國已經知道了,等大明宮裡的皇帝陛下下令,我們就組團出發。天色不早了,該吃晚飯了,都在這兒賣獃,不打算生火做飯啦?回去吧,都回去吧!」說完轉過身,邁著八字步,搖擺著長長的軀幹進樓了。

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,其實是不足為懼的。他們不情不願地散了,天上又下起雨來,魘後憂心忡忡,「看樣子要出大事,一夜之間冒出這麼多邪祟,這金剛杵是留不住的,還得去見他。瞿如的魂魄漂泊在哪裡,只有他知道。我心裡好急,怕耽擱的時間長了,瞿如就回不來了。」

令主一把抄起了法器,把手上的蓮紋環嗡嗡轉動,他定睛看了半天,「金剛菩提心……恐怕早就沒有了。我知道他不甘,你留在中土不安全,實在不行,你先回天極城去,或者上吉祥山找蓮師也可以。」

他這麼說,叫無方很意外。他和蓮師一直不對付,提起就打翻醋缸,蓮師簡直是他的假想敵。現在讓她去找蓮師,可見事態已經壞得不受控制了。

她倒沒有粘纏,點頭道:「你要是覺得我該走,我隨時可以回天極城去。可我不放心你……」她朝外看了一眼,漫天的烏雲,雲頭壓得極低,彷彿下一刻就會坍塌下來。樞密金剛要使詐,最終的目標應當是她,她這一走,能止息干戈固然好,萬一不能,留下他一個人,她在閻浮也不得安生。

新婚不久,現在分開當然不舍,令主把金剛杵砸在地上踹了兩腳,「我拿他當偶像,他卻算計我娘子,不要臉!早知如此,那回上夜摩天我就該告他一狀,請上面的神佛評評理。」

他是氣糊塗了,那時候金剛並沒有顯露真身,他和凡人皇帝爭風吃醋,鬼才有那閑工夫過問。

旁聽的璃寬茶突發奇想,「主上,金剛真正喜歡的人該不是你吧!宮廷侯爵,相愛相殺。皇帝和護國,多麼虐戀……」沒說完,被令主拎起來,扔了出去。

不管是人還是神,心魔才是苦難的根源。樞密金剛在紅塵中輾轉五千年,五千年沒有參透,指望他現在頓悟,實在異想天開。

「我去找他。」令主一跺腳,轉身就走,「他要是個男人,就痛痛快快打一架。大不了老子不幹了,把魘都搬到少室山去。給他守護梵行剎土那五千年,工資也不談了,算我倒霉,這樣總可以了吧!」

無方有預感,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,拽住他,不讓他去,「今晚先出去打探一下,等明天天亮,我陪你一起進宮。」

然而當天夜裡出奇的寧靜,除了下不完的雨,這長安城中,居然沒有半點異樣。

街道幽深,石板路被雨水澆淋,泛出銀白色的水光。走了很久,偶爾聽見一聲犬吠,令主頓住腳,心裡不痛快,回身把無方抱進懷裡,「我一直以為短短几十年,很快就過去了。可是我們來中土半年,半年裡發生太多事,我才發現日子這麼難熬。」

他熱烘烘的,像只小獸似的靠在她肩上。她抬手撫了撫他的發,「以前我修行,蓮師常教我看事看兩面。也許金剛這一世的功德不在治理江山,就是為了錘鍊你。等磨難過了,你能立地成佛也不一定。」

令主嗤笑,「我成佛幹什麼,像蓮師一樣無聊度日嗎?再說要拿你當道具,我情願做妖怪。反正名聲壞了一萬年,給我個果位,我還不習慣呢。」

無方只是笑,想起前兩天的約定,無限悵惘,「鏡海紅蓮開了,看來是回不去了。不知那個女偶現在怎麼樣,拿了金累的錢,沒給人家辦事,想起來真慚愧。」

令主訕訕的,有點心虛,「金累那件事別放在心上,回去之後給他多捏幾個女偶,補償他。」

她卻一本正經,「人家是為了和情人團聚才來找我們的,你給他多捏兩個,讓他三妻四妾,當心母金累揍你。」

令主垂眼看她,她一副固執的模樣,他開始感慨,憑自己的智商,居然糊弄了她這麼久,真是奇蹟!他摸了摸鼻子,悄聲嘀咕:「哪來的母金累……」

無方的聽力和視力一樣好,她咦了聲,「你說什麼?」

令主嚇一跳,「我什麼都沒說。」

可她還是從他臉上發現了可疑,他心裡藏不住事,一有風吹草動就露底。如果金累的事是他策劃,那麼隱瞞到現在,一定很辛苦吧!她和顏悅色對他微笑,「當初他說身體裡面有兩個魂魄,我就懷疑,看來看去,分明只有一個。」

令主納罕不已,「不可能啊……」他為了保證效果動了手腳,以她的修為是絕對勘不破的。

她轉過頭嘆氣,「怎麼辦呢,金剛不急於要回兵刃,咱們就沒有底氣逼他交出瞿如的魂魄。四十九天一滿,這殼就沒用了,與其浪費,不如先把金累的放進去。等找回了瞿如的魂魄,再設法調換過來。」

「那怎麼行。」令主徹底慌了,金累只有一個魂魄,放進瞿如體內,本尊可就報廢了。

她似笑非笑,「怎麼不行?我看可以。都是鳥類,通婚也沒有妨礙,就這麼定了吧。」

「不……不……不行。」令主結結巴巴說,「這樣太對不起小鳥了。反正金累習慣了一個殼裡同居,他可以自攻自受。」

他越是推諉,越顯得心裡有鬼。無方憋了半天,終於揪住了他的耳朵,「白准,你到現在還裝?那隻金累明明是你派來的,你把我當傻子了?」

令主發現東窗事發了,絕望地捂住了臉,「我不是故意的,誰讓你那麼難上鉤呢。魘都滿城光棍,你不是不知道,孩兒們都指望我,我肩上壓力很重,加上那時候一心想和你洞房,不得不出此下策。事實證明我的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