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章

瞿如眼裡的光慢慢熄滅,那瞳仁逐漸模糊不清,離死不過一步之遙了。他憤怒,滿腔怒氣無處可撒,手上不知輕重,但心裡極明白,瞿如不能死。死了無方會恨他,做不到相愛,便去相殺嗎?他終究沒有這個勇氣,緩緩放開手,把瞿如扔到了一旁。

如果換成人,可能早就已經斃命了。但妖就是妖,不打散他們的精魄,肉體上的一點損耗,一時半會兒且死不了。瞿如伏在地上連咳帶喘,從鬼門關搶回了腳,仰天過來,躺在地上大口續氣。明玄站在高高的燈座下,低著頭,背著光,看不見他臉上表情,但那寒冷的輪廓,讓人覺得陌生和陰冷。他沒有殺她,瞿如知道並不是因為對她念舊情,只是因為顧忌師父的反應。無論如何她是被他接進宮裡來的,就這麼死了,師父不可能善罷甘休。

如果說一點都不傷心,那肯定不是實話。畢竟有過那麼兩夜,美不美好暫且不說,總比單純的師姐弟關係更近一層。結果他說殺就要殺,連虐戀情深都懶得玩,果然非人的世界裡,愛和性是可以完美分離的。

他像只困獸,開始在殿里一圈一圈遊走。走了半天忽然回過身來問:「師父有沒有在你面前說過我的好?哪怕只是一句半句。」

瞿如的呼吸逐漸平順了,聽見他的話冷笑了一聲,「別想太多,你前期存在感那麼弱,除了我口味獨特看得上你,你以為師父會把你放在眼裡?你知道她替剎土生靈看病,這千百年間遇到過多少美男子嗎?你……」她抬起手,嘲訕地比了比指尖,「頂多這個級別。也就是後來你替嫁失蹤,她對你心懷愧疚,才念叨你幾次。要不然……你還不如令主的夜壺呢。」

當然令主是從來不用夜壺的,他都是跑出小心台階殿,直接站在高台上迎風三尺,飛流直下。瞿如這麼說,只是為了打擊明玄罷了。

明玄被氣得不輕,他陰鷙地調過頭來,「你口無遮攔,是不是想再試試瀕死的滋味?」

瞿如不吭聲了,那種滋味不好受,能不試,當然是不試的好。

他繼續在殿里踱步,半張側臉,看上去很是憂傷。果然兩人之間,有情固然好,無情只剩下可悲可嘆。無方似乎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他,反而是自己,一廂情願,求而不得。她和白准那麼沒羞沒臊,他剛才氣得不輕,可是慢慢冷靜下來,他覺得錯在白准,無方只是性格好,隨他揉捏而已。她是女人,能怎麼辦?這麼一想,不滿就散了,再回頭看待這件事,無方身上充滿了悲情的色彩,她也是身不由己。

然而白準是麒麟,自己這世既然生而為人,命運就和他息息相關。如果他沒有觸犯天規,如果天不滅他,自己就得繼續容他撒野。一萬年的麒麟,擺布起來確實有點難。如果他不是生成了黑色,此刻應該在明王山長老院里喝茶看書,享受悠閑的高管歲月吧!麒麟兩千歲壽元就滿了,他活了一萬歲,早就跳出了五行。這種仁獸就算弔兒郎當不著調,也絕不會做禍亂天下的事,要讓他發瘋發狂,恐怕只有無方能辦到。

可他們夫妻一心,他插不了手,要讓他們之間生嫌隙,很難。他冥思苦想,白準是個傻子,這世上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比無方更美,美到足以去吸引他。要讓他移情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但退一萬步,如果無方的存在動蕩了乾坤,白准作為這盛世的捍衛者,必須去消滅她,那麼屆時,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……

他嚇了一跳,對自己的想法六神無主。這是魚死網破後的不顧一切,不到心灰意冷時絕不會去做的。搖搖頭,試圖清空腦子,但心卻又開始蠢蠢欲動。他在幻想,如果她走投無路,如果她和白准對面不相識,是不是就會來自己身邊?

瞿如還在聒噪,「明玄,你關著我沒什麼用。既然你不肯和我相好,我也不會強迫你。你放了我,我以後不會在你面前出現了,你看如何?」

他不說話,只是冷冷盯著她。

她心裡沒底,覺得那目光沒有一寸不在算計,他大概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。

「你想留著我引師父上鉤,別異想天開了。就算她願意,令主也不會答應。」她站起來,朝外面看了一眼。鳥兒被關進籠子,是最悲慘的境地。她原本還打算弄個皇后或者貴妃噹噹呢,現在這個念頭是完全打消了。只要離開這裡,什麼都好說。沒有了明玄,她還有魘都滿城俊小伙兒,她的世界並沒有非誰不可。失一回身,漲了點經驗值而已,她這個年紀還不通曉人事,說出去也不光彩。

或者他想明白了,真的會就此放了她。瞿如知道這事可能性很低,卻依舊帶了一點期望。他的眼睛裡折射出幽幽的光,把視線停在她臉上,半晌忽然道:「連你也要離開我?你不是我的女人嗎?」

瞿如愣了下,心說又是唱的哪出?她可沒忘他剛才掐她脖子時的咬牙切齒,忽然把自己放在棄夫的位置上,這種角色轉換難道很好玩嗎?

她覺得為難,「我從來不認為和誰睡就屬於誰,我是只獨立的鳥兒。」

「所以決意要走?」

留下讓他再掐她一回嗎?她點點頭,「往事一筆勾銷,前兩晚的事,可以當作沒發生過。」

他抿起唇,冰冷的臉,沒有任何錶情。

瞿如看著那張臉,隱隱感到心驚。現在的明玄,五官其實在一點一點慢慢變化,有時乍一看,甚至不能把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聯繫起來。以前的振衣,有一張清秀端正的臉,目光深邃堅定,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,雖然有時候一根筋,但並不讓人覺得不可測。現在的明玄,眉眼改變得潛移默化,他在逐漸向另一張臉靠近。那張臉,她在他神魂顛倒的時候看見過,美而妖邪,一閃而過。她有種預感,這具身體正在被另一個靈魂支配取代,也許真正的振衣早就已經死在剎土,這個僅僅只是行屍走肉罷了……不敢想,越想越恐懼。最後他會變成什麼樣子,她也不知道。她能做的,就是離開這裡,把她的發現告訴師父。

本以為他不會答應的,這個要求說了也是白說。沒想到他略躊躇了下,居然同意了。

微微抬指,無形的網頃刻便化成了一縷清風。他唇角含笑,「現在可以走了,走吧。」

沒費什麼周章就做到了,有點不可思議。她將信將疑邁了半步,「你說真的?」

他嗯了聲,「門不是大開著嗎,你想走就走吧。」

她又往前蹭了半步,回頭看他,他眉眼安然站在那裡,彷彿真的已經看開了,放棄了。

這樣最好,不要傷筋動骨,畢竟往日的情義還是有一些的,大家撕破了臉,就連朋友都當不成了。瞿如放下心來,鼓起雙翅打算起飛。兩腳剛離地,忽然砰地一聲如重拳擊中她後腦,她來不及收回臉上的震驚,便著實摔在了地上。

依稀還有一絲神識,狹窄昏暗的視線里,一雙黑舄踏了進來,上方的人涼薄地哼笑,「果真走么?真是一點舊情都不念。你這鳥兒,不單愚蠢衝動,還淫蕩無恥。」

他五指如鉤,罩在她臉的上方,在她憤恨的瞪視里,把她的神魂從七竅吸了出來。鳥的精魄是褐紅色的,一拳就能握住。現在的三足鳥總算安靜下來,在他的掌上漂浮著。他仔細看了眼,原本可以捏碎的,到底沒有這麼做。隨手一拋,拋進了他隨身的法囊中,然後彎下腰,把那具軀殼提溜起來,拖進了殿宇深處的內寢里。

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,孩子大了,要嫁人了,不管多不舍,都得放手。

角虎和孰湖來中土參加人皇的登基大典,事情已經過去了,各自族中的族務都不能放下,必須得返回閻浮去了。

大管家要走,大家都很傷心。當初令主創造他是無心插柳,那批偶人中竟然能出一個數字天才,從所有單字為名的偶人中脫穎而出,擁有雙字名,就可以看出令主有多看重他。

照柿,來歷不複雜,不過源於廣場上那棵永遠不結果子的柿子樹。開大會的時候燈籠沒處掛,全都掛在了枝椏上,燈火蕩來蕩去,令主忽然靈感爆炸,就給他取了這麼個名字。這些年來,大管家這個稱呼幾乎成了他的代名詞,但他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,沒有忘記令主慈父一樣對他的殷殷期盼,希望他想辦法創收,帶領魘都脫貧致富。現在他有了人家,得跟孰湖一起回不句山去。會計一走,財政都得癱瘓,就算令主沒有幾個大子兒要他盤算,但想起以後帳房裡沒人,就充滿了無限的感傷。

他唏噓不已,「照柿啊,你三天之後回不回門?不句山的氣候可能不太適合你,那裡比較潮濕,呆久了會骨質疏鬆的。」

從不句山到中土太遙遠了,三天肯定是回不來的。大管家心裡也很不好受,他說:「主上,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,您就放心吧!等有機會,我一定回來看您和魘後。雖然我一走,您就等同殘廢,但不要緊,還有璃寬茶,他會幫您拄拐的。」

令主的眼淚裹在眼睛裡,有點愣神。

「您欠我那六百八十年的工資,等您手頭上寬裕了,派個人給我送過來。利息就不算了,誰讓我們是自己人呢。」

令主眨眨眼,眼淚終於風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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