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三章

那話她確實說過,但從未當著外人的面提起,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,十分耐人尋味。

其實她心裡隱約有了預感,不說破而已。今夜冒充白準的人未必是羅剎王,因為果真是他,此刻自己只怕已經祭了五臟廟了。羅剎善吃人,煞的身體對他們來說是無比的美味。羅剎天的一縷惡識,沒有任何規矩來約束他,他能忍住口腹之慾和她耳鬢廝磨,也不至於墮進八寒地獄,早就飛升上位,高居神殿了。

她緊緊盯著他,面前這人,看不出有什麼異常,再普通不過的肉身罷了,卻讓她感覺到面對蓮師時都未體會過的壓力。他究竟是誰?她甚至懷疑假白准就是他變幻的。可是意生身轉世成肉體凡胎,早就沒了仙品,他哪裡來那麼大的神通,偽裝得分毫不差?

有可疑,她當然知道。先前交過手,他們幾個聯合起來,至多讓他懶於糾纏匆匆退戰。那是他未起殺念。倘或抱著傷筋動骨的決心,恐怕再添十個分身,也不是他的對手。無方權衡利弊,心下有懷疑,卻不敢輕舉妄動。一則修為不足,惹惱了他,他一不做二不休,她保全不了自己,還要連累外面的角虎和孰湖;二則白准下落不明,當真撕破臉,她怕他對他不利,那白大傻子就真的永遠回不來了。

她現在能做的,只有盡量穩住他。深吸了口氣,她和聲對他道:「明玄,你我情義雖不深,但總有幾個月的交集。我自問沒有虧待你,如果你尚且能念我半點好處,就請不要難為他。你和他,現在是同榮共辱,如果他有不測,對你也沒有半點好處,你說是么?」

他慢慢點頭,「師父說得是,不過我以前竟從未發現師父有這麼好的口才,現在為了一個白准,也是竭盡全力了吧。」

她說是,「我和他是夫妻,他生我生,他死我死……」

皇帝嘴角微沉,忽然出言打斷了她,「你知道我不喜歡聽你說這種話。還有,我記得在小妙拂洲時,你就同我說過,讓我不要再叫你師父。你是真心的嗎?要逐我出師門,從此和我斷了這層關係?」

往日的情分,隨著他的質問蕩然無存了。在無方心裡,確實早就不認這個徒弟,他那麼重的心機,和他們根本不是同路人。本來剎土上的人也好,妖也好,大多是友善的。凡事留一線,事不做絕,是他們對佛道的參悟。可和他,無方已然覺得難以再保持友好的關係了。他欺騙她在先,現在又欺負白准,這樣的人不配深交,連繼續走動的必要都沒有。

她不敢斷定他提供的白準的去向是否屬實,實在沒有辦法了,只好死馬當活馬醫。

她慢慢退後兩步,「這話我是說過,你我之間,委實不該再稱師徒。我沒有傳授你什麼,你也不是真心在我門下,從開始就是有目的的,現在目的達成了,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叫我師父。」

他沉默了下,慢慢又笑了,白潔整齊的牙齒,在通臂巨燭下發出品色的光。

「那真可惜,我原本很喜歡叫你師父的。雖然你沒有傳授我醫術,畢竟我向你行過拜師禮,一日為師,終身為師。」他掖著兩手漫步上前來,華美的袍裾在身後拖曳,背上巨大的行龍張牙舞爪,幾欲破空而起。他復切切叫了她一聲,「為什麼你對我有那麼多的猜忌呢,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對,現在想彌補,你也不肯給我機會嗎?我在你眼裡,早就是個壞人,所以我做什麼都是錯的,都是意圖不軌,要害你們。既然如此,我是不是應該如你所願?我就是要打壓白准,就是要得到你,你聽後,又作何感想?」

他是抱著試探的心,以賭氣式的口吻,來看她有何反應。結果她臉上淡淡的,不起半點波瀾。他忽然有些憤懣,淡淡的最傷人,他覺得自己成了丑角,有一瞬當真惱羞成怒了。

他心裡醋海翻騰,恨她情願愛一隻麒麟,也不肯對他有半分動容。他捏著大袖在殿里急急地踱步,怕再看見她,會忍不住想動手懲治她。想想她剛才的表現,他看出了她的怯懦。他有意透露自己是假白準的信息,試圖引戰,也抱著玉碎瓦全的決心,索性開誠布公算了。然而她卻選擇退讓,讓他有力無處使,喪失了借題發揮的好機會。

他終於恨恨發笑,「艷無方,你真是讓我失望。」

她抬眼平靜地看向他,「這話應當由我來說,我修為太淺,不識人心,好在及時止損,總算不晚。」

「不晚……」他咬著槽牙道,「只怕來不及了。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,你我都不要再迴避了。眼下沒有外人,只有我們兩個,我問你一句,你如實回答我——如果沒有白准,你會不會選擇我?」

心跳如雷,他在等她回答。一瞬經歷了繁華到腐朽,可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不可動搖的決心,她回答:「不會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沒有白準的出現,就沒有現在的我。」她的唇角微微仰起來,「我曾經一心向佛,沒人能扭轉我的信念。可是信念這種東西,遇到對的人,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,你不會懂。言盡於此,不要再談下去了,多謝你告知我他的下落,夜深了,早點睡吧。」

她向殿門上走去,他緊握起了拳,沖她的背影大喊:「入世是上天對我的磨礪,我總有一天會歸位,你跟著我,將來當我的明妃,這樣不好嗎?」

她頓住了步子,回身看他,「你要歸位?光持上師知道你的想法嗎?如果你能取而代之,白准為什麼不能飛升天王?別說一位初地菩薩,就是帝釋天,我也不稀罕,你就死了這條心吧。」

她從殿里邁出去,夜間凜冽的風吹拂,吹散了鼻腔中濃郁的檀香味。角虎和孰湖匆匆迎上來,「嫂子,問出下落了嗎?」

她的臉色有些慘淡,「回去吧,回去再說。」

返回麗水的路上,正遇見初升的太陽。小半張臉緩緩從雲翳中露出來,那光並不扎眼,柔和而溫暖,她的心卻在朝陽里一點點變得濕涼。

璃寬和大管家一直枯坐在門上,蠐螬家丁率先看見他們,振臂高呼:「大娘子回來啦。」

中土的稱呼實在太難聽,大管家糾正了他很多遍,「不是大娘子,是魘後!魘後!」

璃寬和大管家忙下台階,兩撥人一見面就張嘴互問令主,宮裡沒有,飛來樓當然更不會有。無方心力交瘁,現在的處境,竟又像回到被困小妙拂洲時了。不同之處在於她出不去,能指望白准救她,而白准丟了,她卻半點辦法也沒有。

孰湖很著急,「皇帝總有個交代吧,他說什麼了?」

無方哀致地看了她一眼,「他說派他去夜摩天取河圖洛書了。」

「夜摩天?」角虎怪叫起來,「那地方可太高了,妖族除了鯤鵬,沒有誰能抵達,嫂子打算怎麼辦?」

她沉默了下,定住神道:「我要去找他。」

角虎更慌了,「你不能去,不單你,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去。憑我們的修為,恐怕還沒到忉利天就死在半道上了。」

「那我能怎麼樣?」她捂住臉抽泣起來,「他一夜未歸,那地方是神佛的世界,他是黑麒麟,我怕他會受他們驅逐。」

大家黯然對望,神佛的世界,他們連想都沒有想過。據說夜摩天的主宰叫牟修樓陀,身量有五由旬,那是多麼恐怖的龐然大物啊,光看一眼大概就腿發軟了。他們這些人的出身,沒有一個是正統的,角虎和孰湖雖然不屬於妖,但也也差不多了。他們尚且去不得,更別說煞氣所化的無方了。

丈夫失蹤,作為妻子肯定心如刀絞。她一哭,大家都束手無策,獨孰湖是女人,她在男人們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,硬著頭皮安慰她,「阿準是麒麟,他和我們不同。就算上面不給他面子,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的,你就放心吧!我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,只有留在這裡等候。如果你貿然走了,他回來發現你不在,又得去找你,豈不麻煩?」

她緩緩搖頭,「其實我並不擔心他去夜摩天,我怕的是明玄沒有和我說實話,怕他被他困住,被他折磨。」

大家都因她這話呆了下,照理說天定的帝王和麒麟,沒有深仇大恨,又必須相互扶持,怎麼就弄得你死我活呢。可她既然這麼說,想必和皇帝的對話並不愉快。璃寬茶對這些端倪還是有點了解的,「主上很討厭明玄,老說他心懷不軌。這次的事,是不是他為了爭風吃醋,故意給主上小鞋穿?」

太耿直的男孩,有時候真令人頭疼。無方紅了臉,餘下的人恍然大悟,角虎又開始暴躁,「我們殺進大明宮,把那個人皇綁起來,割他的肉,往鼻子眼裡灌辣椒水,不信他不開口說實話。」

他調頭就要走,無方忙出聲叫住他,「這人不簡單,白准不在,還是不要輕舉妄動。」她站在煌煌的太陽底下,放眼朝西方看,喃喃道,「我要去趟吉祥山……」

「去找蓮師嗎?」大管家道,「屬下陪魘後一道去。」

她搖頭,「人多了反倒不好,弄得打群架一樣。我一個人去,會速去速回的。你們還是留下等令主,如果他回來了,讓他別出去找我,就在這飛來樓里碰頭。」

她交代完,化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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