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一章

不一樣的朋友,一樣的窮。角虎的出差經費雖然還有一些,但本著能省則省的態度,認為妖去住客棧,是最燒錢和愚蠢的做法。

「你看人家阿准知道幻化,這樓不就是他變出來的嗎。」角虎說,「我們可以學他,在這附近弄個處所將就一夜。他說明天再見我們,住得近點兒,走起來方便。照花啊,本來就是咱們有愧於他,吃個閉門羹也是應該的,你說是不是?」

孰湖有點大小姐脾氣,但被角虎這麼一說,慢慢也平了心氣。想想這九千年的誤會,她雖然逃過了幾次天劫,但誰知道哪天陰溝裡翻船。現在不為友誼努力一把,難道要真的老死不相往來嗎?

「你的話有道理,何況人家燕爾新婚,新娘子又那麼漂亮,咱們也得理解人家。」她拍了拍角虎的肩,「阿準的道行好深,這樓閣是他幻化的,我都沒看出來。剛才我馱著你趕到這裡,現在覺得有點累了,今晚的居所就拜託你了。」

角虎說沒問題,擺足架勢噗地一聲,變出一個沒門的草廬來,和隔河的豪華大宅院形成鮮明對比。孰湖驚訝地看著他,「你又把修為耗在女人身上了?不是我說你,你不能這樣。就算當了族長,這種事也得節制一點知道嗎?」

角虎點頭不迭,他的宗旨是虛心接受,死不悔改。孰湖是好兄弟,自從她媽升天以後,她就繼承了她媽愛嘮叨的毛病。這世上沒幾個人能供她說教,角虎算一個。被說慣了皮也厚實了,談論起男女關係這種私密的事來,就像吃鹹菜蘿蔔那麼大方隨意。

她倒也不挑,和他兩個人裹著衣裳並肩坐在草廬里,兩眼眈眈盯著河對岸。

「其實我也覺得阿准有點不念舊情。」角虎終於憋不住,訥訥道,「我之前跟他打過招呼,看他也沒什麼不高興,以為小時候的事他都沒放在心上,現在看來不是。他這麼小肚雞腸,還記仇,我們為了找他,連飯都沒吃。」

說完肚子響亮地叫起來,孰湖嫌棄地瞥他,從懷裡摸出兩個餅,分了他一個。

角虎驚喜,「哪來的?」

「剛才從宴桌上順的。」孰湖咬了一口,視線卻沒從那飛來樓上移開。不可否認,樓很高很漂亮,有靈力加持的燈浮在半空中作照明用,下雨颳風都不怕,可見阿準是個蠻有情調的人,白鹿城主說得沒錯,當他的夫人確實是件很幸福的事。

角虎咬著餅,看她痴痴的,忽然覺得有點食不知味了。往她那邊靠了靠,小聲問:「照花,我記得小時候你很喜歡他,現在是不是有種失戀的感覺啊?」

孰湖白了他一眼,「純潔的友誼都被你曲解成什麼樣了,你滿腦子就剩男盜女娼了。」

可是他說中她的心事了,小時候她確實喜歡白准來著。三個好友,角虎的原形就是只大青羊,基本沒什麼看頭。白准就不同了,他胎生下來是雙色的,很漂亮的白和棕,在她眼裡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。可惜後來不知怎麼搞的,三百歲那年蛻了一次鱗甲,黑得丟在煤堆里都找不出來,她媽就不許她再跟他來往了。少時朦朧的好感,往往會被現實擊潰,她害怕他變成麒麟族第一個反叛,自己和他在一起會被連累,所以對這份感情連堅持都沒堅持一下。他被流放到梵行剎土幾千年,她也沒想去看他一眼,今天算是第一次見到他人形時候的樣子,說實話好後悔呀,原來哭包長大了這麼好看,早知道為了那張臉,也得拼一下。

可惜現在名花有主,而且人家的夫人那麼美,自己反正是比不過的。心裡不失落是假的,但她依然祝福他們。真正的好朋友就是樂於成全,看見老友過得好,那她就很高興了。

她刻意掩飾,角虎沒看出來,他大大鬆了口氣,「我也是這麼想,就算你真的喜歡過他,現在他有了如花美眷,你就別去湊熱鬧了。畢竟友誼長存多難得啊,你們倆是活了一萬歲,我都死過兩回了,愈發覺得小時候的情義難能可貴。」

孰湖回過手來,在他腦袋上擼了兩下,「好在你還記得前世,要不然我們三個就真的天各一方了。下次什麼時候死,我去送你。」

角虎鬱悶地把頭扭開,「這次回去我也打算修道了,不說多,活個七八千年再死一回。要不然總得清盤重來,太麻煩了。」

孰湖嗯了聲,「你是該長進點了。」

兩個小夥伴托著臉,傻傻看著河對岸,不知樓里的人在幹嘛。燈熄了三盞,又亮起來兩盞,就那麼閃閃爍爍,此起彼伏。

角虎嘖嘖咂嘴,「看來阿准情緒波動很大啊。」然後以一串淫蕩的笑聲作為結尾。

孰湖有點不好意思,想想那邊樓里正春宵一刻,他們倆居然隔岸給人家數燈,真是閑得發慌了。

那廂無方欠身,吹滅了一盞紅蠟。

「今天的大典很熱鬧吧?剛才聽角虎說,你威風壞了,所有人都看見你給君王授如意。」她輕輕笑著,拿手比划了一下,「那麼大的真身,那麼神氣!麒麟萬年難得一見,他們一定都被你的風姿折服了,是吧?」

奇怪,他竟沒有像往常一樣,歡天喜地到她面前賣乖請賞。只是站在那裡,臉上帶著遲疑的表情,看著她,「我的真身,你真的喜歡嗎?」

他似乎從來不自信,因為是黑色,總覺得自己沒有其他顏色來得討人喜歡。黑色不詳,到底是哪個混蛋想出來的說法?她替他摘下腰上香囊擺在案頭上,「我真的喜歡啊,你的麒麟身,是我見過最神氣的本尊。如果黑色全都不詳,那些黑豹和巴蛇可怎麼辦!」

他從後面擁上來,含情脈脈,靜水深流。可惜少了些靈動,變得有點不像他了。

她回過身來打量他,他欲抱她,她兩肘不自覺地支起來,頂住了他的胸膛。說不上來哪裡不對,她歪著腦袋,笑容有些僵硬,「阿准,你的犄角不見了。」

他唔了聲,眼神閃躲,「在外大半天,早就縮回去了。」

她不語,含笑看他。正常情況他應該把她撲倒,然後在她身上亂蹭,帶著惑人的嬌喘向她索愛,「娘子,我們讓大犄角回來好不好」……可是沒有,他居然在她的目光里紅了臉,匆忙捂住了她的眼睛,「我今天遇到一點事,心情不太好,不想讓你看見我落魄的樣子。」

無方心頭驟痛,知道他難免會受點委屈。人在矮檐下,中土和魘都不一樣,與人為臣,即便再強勢,又怎麼能跳出無形的枷鎖呢。

「明玄難為你了?」

他別彆扭扭說沒有,「大典的流程還算順利。」

那就是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。她拉下他的手,溫存地摩挲,「以前你都活成什麼樣了,也沒見你哪裡愛面子,現在是怎麼了?婆婆媽媽的!你說,誰嘲笑你了,說出來我去替你打他。」

她作勢摩拳擦掌要出去,他忙把她拽住拉回懷裡,然後低下頭,和她交頸相擁,「無方,你哪兒都別去,讓我抱抱你。」

她果然不再動,但是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大。今天的令主和往常很不一樣,他的氣息、他的動作、他的眼神,甚至對她的稱呼,無一處不讓她產生一種不確定的感覺。因為他擁抱的姿勢令她尷尬,身體是有記憶的,現在的他讓她手腳無處安放。她試著抱緊他,但他的身形彷彿都變了。她不知道這是她的錯覺還是別的什麼,心裡一陣陣激起驚濤駭浪,花了很大的力氣想剋制,但最後還是把他推開了。

他詫然,「怎麼了?」

叫她怎麼說呢,說她懷疑他嗎?憑她的修為,可以看穿很多精怪的真身,但她從來沒能看穿白准,面前這人也是一樣。

她撫了撫自己的額頭,「沒什麼,忽然有些頭暈罷了。」

他說:「我幫你捏一下。」顧盼神飛的一眼,又讓她腦子迷糊了。

他拉她在蒲團上坐下,一雙溫暖的手覆上來,纖長的指尖力道適中地替她按壓太陽穴,「這樣好么?」

她精神鬆懈了,說好,因為聞見他袖裡丁香的味道,稍稍寬懷。他彎下腰,身子偎向她,「我在外面,一刻都呆不下去,只想趕快回到你身邊。」一面說,一面把唇貼上她的耳廓,順著那纖瘦的曲線婉轉而下,落在玲瓏圓潤的肩頭上。

無方穿薄薄的明衣,被他輕輕一拽便垂委在重席上。夫妻間的小情趣,她從來不排斥,可令主再傻,也不會在她說頭疼的當口向她求歡。她掙扎了下,「阿准……」

他唔了聲,呼吸不穩,將她壓在席墊上。

扼住她的手腕,居高臨下看她,燈影中的美人美得像一汪春水。可惜面前沒有銅鏡,他看不見自己的眼神,料想必定恨不能將她拆吃入腹吧!多好,她在他身下,長發如墨,紅唇似火,心衣之外裸露的皮膚明麗剔透……他忍不住,將顫抖的唇印在那玉冢上,這一刻幾乎感覺到窒息,原來和喜歡的人親近這樣撼人心魄。

她似乎有些抗拒,瑟縮了下,「阿准,我今天入定,窺破了兩重法門。」

他腦子裡一片混亂,手在漫無目的地遊走。煞的身體會讓人中毒,一旦沾染,這輩子都戒不掉了。他渾渾噩噩應她,「好……修身養性……極好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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