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章

臉這種東西,如果你覺得自己丟了,那就是丟了;如果你堅信沒丟,那它一定還在。

令主趕往圜丘的時候,鎢金十六城的城主果然都來了,不光他們,他還看見了冥君。起先那幫人並不知道他是誰,不過見他頭上一對大犄角,覺得此人甚為彪悍。他也沒多說什麼,顏值高,冷漠起來很有四海龍王的范兒,結果就有人開始竊竊私議,「人皇就是人皇啊,連龍王爺都來獻禮」。然後那幫傻乎乎的城主就圍過來開始套近乎——

「這位神人好相貌,多好的皮膚,多神氣的犄角……」

「敢問神人在哪方高就啊?我們來自報家門,認識一下好嗎?」

「多個朋友多條路,就沖你這對角,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。」

令主不勝其煩,往日的老相識,現在都不認得他了,他既覺得好笑,又有點傷感。

冥君站得離他不遠,冥界的主宰,出了梵行剎土,看上去臉色青灰,像失血過多的模樣。無論如何,當初九幽客棧的經營,他們做過幾千年合作夥伴,令主和他是最熟的。見他站在那裡不聲不響,噯了一聲,「你來幹什麼?好好的大典,你一出現就弄得喪禮一樣。」

大家因他的出言不遜面面相覷,冥君也是一臉腦死亡的傻相,「請問我們很熟嗎?」

令主鄙夷地瞟了他一眼,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,抖了抖廣袖,兩手掖起來,「你是一個人來的嗎?冥後呢?她放心讓你一個人出來?」

冥君更加莫名了,「第一次見面就惦記別人的夫人,這樣好嗎?」

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當上地府一把手的,居然會這麼遲鈍。就算沒有見過面,聲音也聽不出嗎?令主別過臉,沉沉嘆了口氣。放眼四顧,這圜丘好熱鬧啊,三界內都有代表參加。他從人潮中發現了幼時的玩伴,有孰湖還有角虎。可惜他後來蛻變成了黑麒麟,他們就不怎麼和他來往了。

唉,真是個悲傷的世界。他撫了撫肩上的藏臣箭,所有人都和他對面不相識,只有這箭始終跟著他。仰頭看太陽,大典應該快開始了吧!他才剛來一會兒,就有了回家的慾望,和這幫人相處,當然不及和娘子耳鬢廝磨來得高興。何況各路人馬彙集長安,放無方一個人在家,他總有些不放心。

正思緒萬千,邊上絞盡腦汁的冥君終於想起來了,他不可思議地望著他,指向他的食指亂顫,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是魘都白准?」

他媽的,現在連令主都不叫了,簡直就是第二個吞天啊。令主蹙眉看他,冥君一石激起千層浪,城主們當即也騷動起來。誰也沒想到萬年老妖生了這樣一副花容月貌,因此以前豎立的強悍形象蕩然無存了。看看這風流的眉梢眼角,幾位有龍陽癖好的幾乎快要墜入情網了,他們嘖嘖著:「沒想到啊沒想到……」

令主很不喜歡他們驚艷的語調,還有觀滄海看他的眼神變得含情脈脈是什麼意思?他掃視了他們一圈,「本大王以前為人比較低調,沒有以真身面對各位。今天算頭一回正式相見,你們驚訝我理解,但咂嘴表示啥?還有『沒想到』,到底沒想到什麼?」

他的語氣不太好,不過向來是這種霸道的調門,所以也沒什麼可奇怪的。皮相雖美,大家到底沒有忘記他的出身,他是億萬年才出一個的黑麒麟,難怪戰鬥力那麼強,眾人就算讚歎他的美,也沒誰敢正面調戲他。

大家異口同聲:「沒想到……令主長了這麼一對漂亮的大犄角。」說完很高興地相視一笑,儼然慶幸逃過一劫的樣子。誰也沒忘記白准有多記仇,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內心,就等著他殺上門來吧。

令主聽見他們稱讚他的角,還是很歡喜的。他驕傲地伸手捋了下,「諸位還不知道,本大王前晚正式成親了。這角……是我的魘後在我身上留下的標記,背後裝著滿滿的愛。」

要是早把這張臉露出來,還愁成不了親嗎,滿世界的女人排著隊等他娶。眾人亂糟糟道賀,各種奇怪的賀詞層出不窮。冥君卻回憶起了和艷無方短暫但愉快的相處,他試探著問:「白兄娶的還是原來那位嗎?」

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,顯然大家都有興趣知道。令主的視線越過這幫人的頭頂仰望長空,「本大王娶的是剎土第一美人,也是人間帝王的師父,你指的那位到底是哪一位?」

就是說人沒換,艷無方終究沒能從他的魔掌下逃脫。繞個大彎子,臭顯擺。大家虛頭巴腦地奉承,冥君卻很憂傷,當然白准和艷無方會有下文,那次他們來酆都兩日游他就看出來了。他憂傷的是他的冥後,想起她對白準的那股狂熱勁兒,就覺得壓力好大。之前白准尚且面目不詳,她就已經恨不得拋夫了,現在讓她看見這張臉……冥君的憂患意識變得空前大,他忽然發現自己還是非常注重夫妻關係的。他的卿卿可以迷戀一個權大勢大的無臉男,但絕不能愛上長相比他英俊,出身比他輝煌的高富帥。因為這已經嚴重涉及到原則問題了,他經受不住那萬點傷害。

但說起新任魘後是皇帝師父的這件事,大家都是了解內情的。當初魘都一場婚禮辦成了笑話,現在想起來,仍舊笑點滿滿。

天極城主樂不可支,「差那麼一丁點兒,令主就娶了人皇,真是一場好……」

戲字還沒說出口,就被令主凌厲的眼風千刀萬剮了。這種事,根本不足以拿到檯面上來消遣,他們倒是找到話柄了,對當事人是絕對的侮辱,難道他們沒有意識到嗎?可惜事實就是事實,越是迴避,越會引人暗中議論。與其如此,倒不如自我調侃,令主眉舒目展,大大方方道:「當初誰也沒想到,後來會有這樣一段機緣。皇帝護師心切,錯把我當成十惡不赦的妖怪了。」

如果師徒同娶,那還不成人生贏家了?幸好幸好,大家訕訕一笑,對制霸剎土的令主淪為吉祥物一事,基本是比較喜聞樂見的。

「令主現如今入世了,除了為明君證道,平時還要負責其他工作嗎?」雨師妾城主含蓄地微笑,「比如同進同出,為他開疆拓土什麼的。」

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,這話說得很委婉,但照著大眾的理解,麒麟入世,不就是依附君王的嗎。

「其實你是想問,本大王要不要給皇帝當坐騎,是嗎?」令主偏過頭,輕飄飄瞥了雨師妾一眼,「本大王在明王山一千多年,從來沒有聽說過肉體凡胎能騎乘麒麟,當然關係好的另說。麒麟是聖獸,目前為止只供神佛驅使,諸位雖然未入仙班,但整天和妖鬼打交道,連這點常識都沒有?」

這麼一說,好像是顯得他們很無知。大家都有點尷尬,幸好這時候有人來解圍了,青色的角虎擠進人堆,靦腆地打了聲招呼,「阿准,別來無恙。」

令主怔了一下,對他輕笑,「釣星,一別經年,沒想到會在這裡相見。」

角虎如羊,一角,青色,性忠直……書上是這麼記載的。可獸獸不同,就像每個人有各自的性情,很難一概而論。令主看著幼時好友,心情複雜。他還記得第一次換鱗後,所有人對他避之惟恐不及。他去找孰湖,孰湖說:「我媽不讓我跟傻子玩。」他不懂了,原本天之驕子的他,怎麼會一夕之間變成傻子。他不過老實了點,脾氣和真身不相配,所有人都斷言他將來一定會走火入魔……比起孰湖的不念舊情,和他一起上聚窟巔偷過不愁果的角虎釣星要好很多,至少他和他保持了十年的筆友關係。少小的感情很純粹,那時候他們都還沒有修成人形,試想一下羊蹄中間嵌一支筆,還要寫成信,難度有多大。令主收到信,獨自叼到後山去看,試圖回信,然而他的蹄子夾筆更難,所以一直是單方面收釣星的來信。後來信漸漸稀疏了,剛開始他還會說說隔壁的小姐姐屁股真大之類的,逐漸信里變得無話可說,常常是畫一朵花,或者一隻鳥,弄得猜燈謎似的。

眼睜睜看著友誼流失,是件很悲哀的事。令主禁足期間想去找他,那時候道行淺,被門上設的雷電咒打過好幾回,最後只得放棄,和他的聯繫也就斷了。一斷一萬年,釣星都投過兩回胎了,好在角虎轉世帶有前世的記憶,所以他還記得他。

莫名手足無措,走近一點,互擊了一下掌。釣星說:「你能入世輔佐君王,證明麒麟一族還是承認你的,我很為你高興。」

令主看看他胸前的徽標,笑道:「你都當上族長了,這些年混得不錯。」

釣星還和以前一樣,說話比較容易臉紅。他嗯了一聲,「我把前任族長干趴了,族裡的姑娘全歸我了。聽說你成親了,本來還想給你介紹幾個的。」

令主失笑,狗改不了吃屎的傢伙,看似純良,其實滿腦子色情思想,這麼多年了也沒見長進。他說多謝,「我已經有娘子了,我娘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,回頭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。」

正說著,遠處的高台上傳來悠長的號角聲。皇帝登基的排場很大,一排又一排身著具服的官員跪倒在御道兩旁的金磚上,盛裝的儀仗過後是白胖胖的內侍天團,皇帝的出場可謂眾星拱月。令主以前並不覺得明玄有當皇帝的潛質,說實話他看不見他身上的帝王氣象。麒麟什麼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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