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章

真是一隻十足的淫鳥啊!明玄對她毫不掩飾的內心活動嘆為觀止,這世上大概只有飛禽能這麼沒臉沒皮了。昨晚的事發生後,他也曾問過自己,對這隻鳥兒有幾分感情,答案是沒有,一點都沒有。男人真是奇怪的物種,即便不喜歡,也不妨礙肉體上發生接觸。他狠狠盯著綃紗窗外的紅蓮,心思卻不在她身上。他只是想念無方,甚至開始後悔,為什麼小妙拂洲那兩天的共處,自己從未動過那種心思。如果沒有白白錯過,也許現在的局面就不是這樣的……可惜來不及了,愈是嫉妒,愈是心念龐雜。有時候覺得自己離入魔不過一步之遙,以前全部的願望,就是登上帝位,完成他的宿命。可是現在慾望變得多起來,他要千秋功名,要盛世河山,要臣服的百姓,還要她。

他轉過身,頭痛欲裂。壓了壓太陽穴,不動聲色從瞿如的手下避讓出來,「你且住下吧,我要去前面作準備。明天是我最要緊的大日子,一定要好好部署,不能出差錯。」

就算瞿如是只鳥,也能感覺到他在刻意保持距離。她的胳膊僵硬地停在半空中,「師弟,你還喜歡師父嗎?」

他回了一下頭,「師父已經成親了,這不是你說的嗎?」

「是已經成親了,令主腦門上的犄角明晃晃的,你也看見了。」瞿如抱著胸,涼涼沖他笑著,「所以你不能再喜歡師父,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了。」

明玄聽完覺得有點可笑,「你們妖界也會被這些條框限制嗎?已婚的女妖如果覺得婚姻不幸福,不是還有選擇的機會嗎?」

他這麼說可就有點不夠朋友了,「師父和令主很幸福,而且師父是為了令主才放棄修行入紅塵的,他們的感情,永遠不可能出問題。」

他臉上毫無表情,半晌點點頭,「但願如你所言,他們之間永遠不會出問題。」

從北宮出來,他徑直返回了光明宮。宮門前有大且寬廣的露台,龍首原地勢高,光明宮又是整個宮殿群里最宏偉的建築,從這裡向東看,天氣晴好的時候,能看見白准幻化的那座樓,如此堂皇地矗立在空濛的山色前。他負起手,眯著眼睛遠眺了很久,最後踅身進大殿,把所有侍立的人都趕了出去。

牆上掛著一幅畫,畫上的天女素腕纖纖,抬手揚花。他扭了下畫軸上的機簧,暗格發出咔嚓一聲輕響,然後一隻盒子緩緩移出來,將畫上天女頂出了便便的大腹。

打開盒蓋,裡面的金絲絨布上供著一隻銅環。在她手腕上時,它是最美的首飾,離開她的手腕,它就成了不起眼的圈子,和輔首上獅子嘴裡叼的東西簡直一模一樣。

他伸手觸了它一下,它沾到人氣,嗡然一聲響。以前這東西他也曾戴過的,那時候他們上九陰山找貓丕,夜間趕路她唯恐他被妖鬼盯上,把金鋼圈套在他手上傍身。無方的修為並不深,千年而已,這金鋼圈幫了她大忙。她可以憑藉它打破空間的限制,當初拉她進小妙拂洲,如果被困時這件法器還在她身上,那麼無論如何都別想關住她。他只好不問自取,所幸這金鋼圈也認識他,故人相見,加上意生身天然的佛性,從她手上摘下來,不費吹灰之力。

本想找個機會物歸原主,可惜那天她的話太隨緣了,突兀地送回去,反倒引她懷疑,這金鋼圈只得留下。留下倒也好,裡面的空間隨持有者萬變,一些不能存在於世的東西,恰好可以藏入其中。

他不想進去,不願意聞見鋪天蓋地的腐肉氣味。敲了敲環,淡聲道:「出個聲,說兩句話。」

裡面傳來羅剎王的嗓音,「幹啥?」旁邊還有羅剎女嬌柔的低吟,長長的一聲,像船槳划過水面,身後儘是纏綿的痕迹。

他皺了皺眉,「這是佛國法寶,別玷污了清靜地。」

羅剎王哈哈大笑起來,「清靜什麼!都用來裝羅剎了,還清靜得起來嗎?上師知道裡面是什麼景象?你不願意進來,我給你描述描述——我的左手邊,是一面寬闊的湖,湖水很清很藍,也很甘甜;我的右手邊,有一座火山,山頂整天冒著火星子,山腳下全是業火。沒日沒夜的燒,燒得我都不敢往那頭去。」

明玄靜靜聽著,心裡覺得悲哀。金鋼圈裡的世界,是持有者內心的體現。他的出身給了它一半寧靜,慾望和野心化作了另一半燒不盡的業火。他不敢進金鋼圈,就是因為害怕直視自己的內心。

可是再如何,他也是皇帝,一個皇帝內心純凈如水,聽上去簡直像笑話。

他說:「別扯那些沒用的,明天正午大典,調撥幾隻羅剎出來。」

羅剎王有些震驚,「上師忘了,低等羅剎見光死。你選在正午,恐怕還沒等小的們露面,就已經給晒成焦炭了。」

天氣這種東西,是可以進行干預的。前一刻陽光大好,後一刻就可以烏雲蓋頂,「你只管辦好自己的事,其他的有我,你不必擔心。」

圈子裡的羅剎王拖著長腔說好,「我看這樣吧,我都閑得發慌了,明天我親自出馬會一會你那愛寵,上師覺得怎麼樣?」

明玄說不,「你暫且按捺,明天的事是小事,小打小鬧就可以。後面還有更要緊的等著你去辦,有的是你顯神通的機會。」

羅剎王很遺憾,長吁短嘆說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,這金鋼圈裡連只兔子都沒有,不知還要在這裡藏多久。最後客客氣氣叫了聲上師,「先前我們商定的事,你可千萬不能反悔。我如今遊魂一縷,幹不成什麼大事。只有奪舍成功,才能助你建功立業。」

明玄長長嘆了口氣,帝王權術,明謀暗鬥,需要披肝瀝膽的忠臣,也需要盪清前路的利刃。這羅剎王就是那柄利刃,有用的時候好好利用,沒用的時候可以隨意丟棄。不過敷衍還是要敷衍一下的,他憶當初,少不了舊事重提,「我入八寒地獄時,你正在具皰地獄裡受苦。那時你沒有寸縷遮身,在冰川雪地里凍得渾身起泡。輪迴沒你的份,只要你不死,就得億萬年在那裡煎熬下去……是我點化你,讓你有機會重新建立自己的王國。我期待的是一個雙贏的局面,我要你為我效力,當然會替你完善一切。」他笑了笑,語氣溫和,「其實說到底,你我的來歷很相似,我是意生身,你是羅剎天的一縷神識。你的本尊位列十二天,守護西南隅。你要歸位,就得打碎他的菩提心,這件事,只有我能幫你。」

金鋼圈裡的羅剎王沉默良久,大概還在為自己兩萬年前的遭遇唏噓不已。鬼神和人最大的不同,在於鬼神的靈魂可以分裂,自成一體。人則不一樣,愛恨嗔痴集於一身,死後下黃泉,歸塵土,再豐沛的感情也只能分解殆盡。

「上師,你真的只是個初地菩薩嗎?」羅剎王的話裡帶著點獻媚的意思,「其實我一直很好奇,我們從來不認識,你是從哪裡得知我墮入八寒地獄的。」

明玄有些不耐煩了,「羅剎天的大名如雷貫耳,只要稍加打聽,就知道你的情況。」

「可一個意生身,又是命定的帝王,怎麼甘願與我為伍呢?」羅剎王今天讀了一本人間詞話,腦子開發得異常靈活,他前後聯繫,推斷出一個結論,「難道我們有同樣的目標,你也想奪回你的本體,重回上界當菩薩?畢竟人的皮囊,撐死一百年壽命。等你駕崩,魂魄無所歸依,三個月後自然消亡,下場比我還慘……」

明玄皺眉,不願意再聽這隻鬼胡說八道了,最後重申一遍,「明日正午時分,千萬別忘了。」抬袖一揮,蓋上盒蓋,重新把盒子推進了牆頭。

那廂的令主盤腿坐在地板上,正算計明玄即位,上次被坑的城主們會不會再來參加典禮。

「面子賣錯了,不是得補救一下嗎。原本想和中土皇帝打好交道的,誰知道進錯廟門拜錯菩薩了……」他伸手在無方大腿上摸了一把,「娘子,你說他們會不會來?」

無方正入定,他在邊上羅里吧嗦半天,搞得她神識飄忽,定不下來。她嘆了口氣,「我覺得會來,你是不是想在這裡重辦酒席,款待他們?」

誰知他驚恐萬狀,說不不,「我是覺得他們連真假都辨不清,哪還有臉再來一回!娘子,他們一定不會來了,你說是不是?」

她古怪地看他,他香肩半露,隨時任君採擷的樣子,看上去很是可口。然而眼裡竟有驚惶,見她打量他,忙扯起袖子遮住下半截臉,只餘一雙長而媚的眼睛忽閃著,顯得單純又無害。

「你在擔心什麼?」她覺得很可疑,「你不是總算計怎麼讓他們再送一回禮嗎。」

這次不同了,他委屈地說:「以前我在梵行剎土當大王啊,那裡誰敢不讓我幾分面子?可現在虎落平陽,我上中土來給皇帝當吉祥物,讓那些傢伙知道了,背地裡不知怎麼笑話我。」

原來是面子上過不去了,令主雖然大多時候臉皮厚,不知羞恥,但這次實在太丟人了。對於一方霸主來說,狂拽了好幾千年,忽然有一天淪落到給人當小弟,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,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。

無方很理解他,也暗暗心疼,可事實就是如此,還能怎麼辦呢。

「要不然把臉蒙起來?」令主想了個辦法,「我可以弄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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