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

等活山裡,依舊盼不來天明。唯一能區分晝夜的,大概就是明顯的氣溫變化。外面太陽升起來了,這裡略略暖和一些;外面是黑夜,那麼這裡便嚴寒刺骨,饒是無方這樣體溫偏低的煞,也有些堅持不住。

似乎來了好久了,他們想了很多辦法,找不到通往外面的路。洞外的草地,很像是羅剎的遊樂場所,每每看到一男一女出來,先是打上一架,如果羅剎女獲勝,男剎被狠狠鄙視一番,不歡而散;如果男剎獲勝,那就有後續了,齜牙咧嘴的女剎被壓在身下,男剎揪著她的頭髮,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。過程之慘烈,從女剎響徹雲霄的哀嚎就能感覺出來。

這時候一般都很尷尬,他們在不遠處尋找出路,兩隻羅剎在這裡完成求偶儀式。異類做這種事,沒什麼羞不羞的,他們只得隱忍,蹲在草叢裡等他們完事。

當然兩隻鬼交配,沒有任何美感可言,嘈嘈雜雜殺豬似的。無方計較著,是不是應當找個羅剎跟蹤,這山不可能提供任何生活資源,他們要活命,得出去覓食。

她轉過頭,想和身邊的明玄通個氣,他卻一直怔愣著。起先以為他是不好意思,可她拿手戳了他一下,才發現他身上燙得很,好像是發燒了。

這個時候生病很麻煩,她拖過他的手號脈,再看他兩頰緋紅,輕聲道:「病得這麼重,怎麼不說話?」

他搖搖頭,「以前也病過一回,忍忍就過去了。這種境況下,哪容得人生病。」

無方回頭看了看,他們曾經返回洞內,上過山頂的水獄,也下過山腳的刀輪海,一點發現都沒有。這地方固若金湯,如果她的金鋼圈還在,破壞性地砸一砸,也許能砸出出路。可惜現在金鋼圈都下落不明了,走出這裡的希望變得十分渺茫。

無論如何要先治病,那兩隻羅剎盡興了,交著頸回去了。之前他們沒有生過火,連捕到魚也是靠無方的法力弄熟,現在看來沒有火不行。就算明玄是意生身,軀殼總是凡人的軀殼。冷了要取暖,病了得醫治,否則沒等他君臨天下,可能就死在這裡了。

她站起身,定住心念,建設起了一方屏障。不像令主的廣大無邊,她的修為不夠,只能拱出五十步方圓,但抵擋百八十個羅剎不成問題。

燃起火堆,煮上熱水,她渡他一點靈力作為支撐,待水燒熱了給他擦拭手心腳底。他掙扎著說不用,被她一眼瞪住了,「趕快好起來,就不用拖我的後腿了。你看見遠處那片黑影了嗎,應該是另一個山頭。這裡不行,咱們就想辦法去那裡看看,說不定那裡有出路。」她咬牙切齒地說,「我一定要出去,我不能被困死在這裡。」

篝火照亮了被黑暗遮擋的美麗,她的眼神堅定,因為目的明確,泛起了冷冽的光。

明玄沒有見過這樣的她,她為他降溫,落手有點重,擦得他生疼,他也沒有吭聲。良久忽然問:「我瞞騙了師父這麼多,師父還在生我的氣嗎?」

這點小事在大環境面前,似乎也不值一提了。她環顧四周,喃喃道:「我只想出去。」

「因為外面有你惦念的人嗎?」

他這麼問,她手上略頓了下,想起白准那張臉,心裡便升起壓迫式的疼痛來。

她在這裡叫天天不應,他在外面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。以他們先前相處的種種,她知道他是個有擔當的人,這時候絕不會棄她於不顧的。她懷抱信心等了又等,可是這地方實在讓人絕望,有時她又懷疑,擔心他會像當初對待守燈小仙一樣,覺得她既然走了,他象徵性地傷心一下,又去找他的下一春了……

他應當不會這麼笨,覺得是她拋棄了他吧!轉念一想,他的智商那麼低,誤會了也是有可能的。所以她很著急,她想出去。回去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,如果他還在魘都優哉游哉過他的日子,那她就暴揍他一頓,告訴他這門婚事黃了。

想得太多,眼淚盈盈,她怕明玄看見,扭過頭在肩上蹭了下。然而眼淚蹭不斷,很快又盈滿了眼眶。

她不再掩飾,點頭說是,「我太挂念他了,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。」

一個女人能為你哭,說明她是真的在乎你。明玄看著那眼淚,浮起了若有似無的笑,「沒想到,師父對令主的感情已經那麼深了。我記得初見你時,你是無欲無求的,一心向佛,不問俗世間的事。我以為你會一直這麼下去,然後有一天飛升,上銅色吉祥山,當上空行母。可你中途放棄了志向,為什麼呢,難道愛情比正果更有吸引力嗎?」

她聞言,答得一點都不圓融,甚至稜角畢現,「把我和白准牽扯到一起的,不正是你嗎,你怎麼會沒有想到呢?人畢竟不是草木,日久會生情的。我甘願為他放棄修行,這是我自己的選擇,因為我不覺得正果比愛情高尚,現在在我看來,愛情才是正果。你可能理解不了,你是意生身,信念堅定,非常人可比。我呢,當初中土小城滿城的怨念造就了我,我的身體里,七情六慾從來不缺乏。遇見白准,不過是把它們都激發出來了,沒什麼值得驚訝的。」

明玄怔了怔,「師父還是怪我……」

「別叫我師父了。」她替他穿上了鞋襪,把水潑進草地里,側臉看上去有些冷漠,「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師徒的情誼,你到我門下,是你計畫的一環,何必當真呢。」

他被她說得無法反駁,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,悻悻別開了臉。

無方並不在乎他的想法,撥了撥火,揚起一片細碎的星芒。半晌聽見他突兀地說:「師父有沒有想過,倘或出去後一切已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……如果白准沒有想過來救你,甚至已經把你拋到腦後了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長你九千歲的老麒麟,真的沒心沒肺的話,你確實不能把他怎麼樣。只是明玄的話也戳痛了她的心肝,她苦笑,「那就回十丈山,繼續修行。」

「已經動過的凡心,還能夠靜得下來嗎?」他枕在大石上,目光灼灼地望向她,「我曾經說過,希望你將來跟我回長安,這句話說出口,就沒有想過要收回。這地方……」他長吁了口氣,「我們一定能離開,到時候我去中土,我想帶你一起走。讓你和白准牽扯上是我的錯,做錯了事就要彌補。你是煞,世上很少有人能抵禦你的煞氣,麒麟是一種選擇,你還有另一種選擇,就是意生身。」

真正的佛和上師,即便選擇明妃也是有門檻的。比如當初的剎土金剛,因和煞糾纏而涅槃,修成正果的以身試險,幾乎不可能。意生身就不同了,初地菩薩的化身,他的出現可能僅僅是菩薩一瞬間的心念,但他是最接近於神佛的人,煞氣當然也傷不了他。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化解,如果她煞氣日盛,後宮可能寸草不生。這倒也不難,只要她願意,有一千種辦法安置她,只要不走出長安,讓他常常看到她就可以。

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露心跡,因為他知道,再不抓緊,就沒有機會了。作為命定的帝王,他從來不會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,善也罷,惡也罷,都是他回歸正統的墊腳石。艷無方,當初選中她,始於她過分美麗,萬年光棍必定無處可逃。後來白准果然上套,解了藏臣箭上的咒。他竊得弓箭,拉開了,中原的歷史在弓弦繃緊的一霎那重新改寫,他的名字,也永遠鐫刻在了天地的帝王冊上。

唯一算漏的,大概就是自己的心。作為男人,真的很難抵禦煞的美麗,她心性又不壞,思想也純粹,長時間的相處,一廂情願地動了真感情,並不是災難,是必然。和自己的麒麟喜歡上同一個女人,古往今來的帝王,可能從來沒誰有這樣的經歷。如何平衡,如何避免兩敗俱傷,是他目前最需要考慮的。眼看時間不多了,這幾天的相處,她沒有表現出一點動容和猶豫。為她才走的這些彎路,多費的這些手腳,漸漸似乎變得多餘和可笑了。

他說得很委婉,話里沒有逼迫她的成分,只是想讓她考慮。結果她面無表情,沒有喜怒,也沒有姑娘聽見男人表白該有的羞怯和惶恐,寒聲問:「你是不是病糊塗了?」

他噎了下,「我很清醒,知道自己在說什麼。」

「白准不是你的麒麟嗎?」她冷冷轉過頭,「你應當盼著他來救你,這樣你就能轟轟烈烈回朝,名正言順當你的中土霸主了。」

不哼不哈,其實她心裡都明白。連他自欺欺人說服自己,這一切都是為了她,竟也被她無情地點破了。慶幸的是她沒有發現這小世界的由來,至少在她面前,他還能自然平順地完成兩個身份的過渡。否則他是怎麼忽然從剎土消失,怎麼轉眼變成了中土皇帝,迫使麒麟入世來證明自己……這些都會化作他和她之間橫亘的天塹,讓他永世無法跨越。

他深深吐納,再把心裡的一切都放空,有些固執地說:「不管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,我都有喜歡你的權力。」

無方覺得無所謂,他喜歡是他的事。喜歡她的人多了,她阻止不了,也不會感覺有任何負擔。

見她完全無關痛癢,他漸漸負氣,「如果我們一輩子出不去,你再也見不到白准,那怎麼辦?」

她認真想了想,即便沒有白准,她也不會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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