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章

璃寬茶撿了根枯枝探進水裡,很無聊地劃拉了兩下,「不是說水邊多麗人嗎,怎麼來了半天,一個姑娘都沒看見?」

大管家也覺得很失望,其實他非要跟著來長安,有他自己的小算盤。樹挪死人挪活,令主要離開魘都了,說明短期內是盼不到他捏女偶了。毫無希望地再活兩百年,對於大管家來說是個煎熬,與其死等,不如來長安看看。長安的美人名氣很大,遠在梵行剎土的妖鬼們都知道。他還記得四十年前一次上中陰鏡海採摘小偶,曾經見到過一個女鬼,穿著精美的袒領襦裙,胸前兩團明月,看上去尤為壯觀。當然,姑娘的臉也是美麗的,眉尖輕蹙,攏著淡淡的哀傷。低頭看了水面半晌,蹲下大哭一場,然後才施施然往北去了。那時他就想,以後照著這個模樣娶個媳婦就夠了。在魘都時,要定住心神不受女妖蠱惑,因為他是魘都高層為數不多的正直擔當,不能壞了人設。現在離開魘都了,有兩百年時間,他可以隨便揮霍他的魅力和精力,想一想,簡直如在雲端。

可惜來了,看到的景象有點令他失望。美人呢?如此良辰美景,不是應該有一大撥來水邊放燈求姻緣嗎,難道書上都是騙人的?他和璃寬茶緊緊攀住令主的胳膊,讓他帶著起飛又降落,令主速度太快,璃寬的眼睛都吹得睜不開了,他卻一直頑強地張著。誰也不知道,一個七百年的光棍為了尋找愛情,能夠迸發多麼堅定的意志力。眾里尋她,他是個講究緣分的人,如果有幸找到適合他的姑娘,他就打算置一點田產,養一群牛羊,快快樂樂在人間過完這百八十年,圓了自己的夢想。

結果現實和理想出現了偏差,他對著空空的長河愣了半天神。一氣之下開始脫衣服解褲子,打算跳進水裡,痛痛快快洗個澡。

令主的眼睛在星空下,凝結著智慧的深邃。他沉默半晌,幽幽道:「臨近中土的時候,本大王就察覺到不祥了。這個國表面花團錦簇,私底下充滿了慌張……」

璃寬茶並沒有察覺到什麼,問:「主上是怎麼看出來的?」說完眼梢就瞥見一個老頭,老頭手裡拎著銅鑼,和他眈眈對望。忽然兩手一揚,銅鑼哐地一聲落在地上,撒腿就跑,邊跑邊叫「有鬼啊、救命啊」,扭曲的聲線,像水一樣蕩漾開去。

「你看。」令主做了個無奈的手勢,「他見過鬼嗎?世上有我這麼完美的鬼嗎?一定是有可怕的經歷或者傳聞在前,對他的心理造成了影響,所以把半夜見到的都當作鬼。」

璃寬似懂非懂,「主上抵達長安後沒有立刻入朝,難道也有這方面的原因?您打算先降妖除魔嗎?」

令主瞥了正洗頭的大管家一眼,「麒麟的眼睛,能識明君,能判社稷,這種本事可是獨一無二的。意生身臨世,應當處處祥瑞,可是我看不見一道瑞靄,反而滿城瀰漫著若有似無的黑霾,這就不大尋常了。」

水裡的大管家把頭髮撩了起來,「主上覺得新君有詐?」

「那魘後在他手裡豈不是很危險?」

說起未婚妻,令主心如刀絞。他已經兩天沒有見到她了,開了天眼都找不到,可知被隱藏得極深。這個新君當然有詐,原本他料想明玄也許就是她那個失蹤的徒弟,可到了這裡,他又推翻了這個設想。王座上的人,恐怕既不是意生身,也不是真正的明玄。他能看見四周隱約蒸騰的鬼氣,這麼大的城池,晚上沒有一個人出門走動,就算有宵禁,新帝登基可是普天同慶的喜事,這期間應該百無禁忌才對,怎麼會一派死寂,比酆都還不如?

令主把兩手挑在膝頭,垂著腦袋,萬分失意,「只要我一刻不以真身對外公布輔佐新帝,我的娘子她一刻就是安全的。所以我得繃住,靜觀其變。」

璃寬茶一知半解,「暫時不去見新君嗎?」

令主白了他一眼,「諸葛亮懂得讓劉備三顧茅廬自抬身價,難道我不會嗎?」

璃寬作為一隻妖,對人類的歷史知識完全不了解。所以為什麼令主是麒麟,他只能投胎做蜥蜴,個人的文化素養還是起決定性作用的。

夜間的涼風習習吹來,不知道現在人間是什麼節令。大管家還在水裡洗澡,璃寬悶頭撥弄石子,囁嚅道:「我就是有點擔心魘後,畢竟她只有一千年修為,對妖來說一千年根本不算什麼,不知道她有沒有自保的能力。」

這番話勾起了令主無邊的傷懷,他自己安慰自己,「沒關係,一千年修為夠用了,再說她有金鋼圈,人又機靈……」說是這麼說,一顆心卻快要揉碎了。

越想越難過,他把頭埋進了雙膝間,開始絮絮念叨,「我這一輩子,實在是太不容易了,我都可憐我自己。就因為我長得黑,被他們從明王山趕出來,黑是我自己願意的嗎?我知道大紅大綠好看,我也喜歡大紅大綠,可是我長不出來,有什麼辦法。我孤身一人到梵行剎土闖蕩,建功立業,造了那麼大一座魘都,我自己當大王,白手起家的艱辛,誰能體會?母麒麟,沒有一個有眼光,誰都看不上我,一萬年來最賞識我的只有藏臣……」說到動情處,聲淚俱下,「沒關係,母麒麟看不上我,我自己找對象。好不容易金剛給我保了媒,誰知道媒人涅槃了,對象她就跟人跑了。我……」他啪啪拍打胸口,仰天長嚎,「我太慘了,我的血淚史,可以編成一本苦情書,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。好不容易,找到了一個情投意合的人,婚期都定下了,她又被人抓走了。老天啊,你讓我降生到這世上,就是專門用來折磨的嗎?我的一生多麼坎坷,多麼委屈,必須要哭訴一下。我就是想問問,這霉運我都走了一萬年了,差不多也該走完了吧?再這麼下去,我可能要成為史上第一隻瘋掉的麒麟,到時候打上須彌山,拔掉須彌根,都是你逼我的,不能怪我!」

他的滿腹牢騷藏在肚子里凝結成了化石,吐出來擲地有聲。水裡的大管家也沒心思洗澡了,胡亂擦了兩把穿上衣服,蹲在令主面前安慰他,「主上,黑不是您的錯,前魘後逃婚也不能怪您。我們知道您無辜,罪一定有受完的時候,總有一天您會過上幸福的日子的。」

可是總有一天是哪天?令主淚眼婆娑看著大管家,「照柿,你說我還有命活到那一天嗎?」

大管家的回答毋庸置疑,「您沒有想過,為什麼麒麟兩千歲壽終,您卻活到一萬歲嗎?有得有失,說不定就是因為您黑,所以才特別長壽。同理,魘後失蹤,也是老天爺為了給您一個表現的機會,故意設的局。在魘後最無助的時候,您英雄救美如天神降臨,哪個女人能受得了?到時候一定哭著喊著求您對她為所欲為,您的好日子不就來了嗎?」

這時令主忍住了淚,想想很有道理,心情也沒那麼糟糕了。

振作起來的令主施展神通,在麗水邊上幻化出了一組豪華精美的亭台樓閣。人家三顧茅廬,那是因為諸葛亮窮。他呢,雖然沒錢,但他有法力,法力到了人間比錢還好用。於是他結合了中土人的審美,把居所打造得很上檔次。談判嘛,得顯示出點氣勢來,窮得叮噹亂響,現在這世道行不通了。就是要金光閃閃,不落人後,這樣假皇帝來了才不敢輕視他。萬一是真皇帝,更要讓他知道厲害,別想拿他當寵物,不封個國師他可不幹。

談判桌上,態度很重要,雖然未婚妻在對方手上,但他絕不能慌。不能表現得抓心撓肝,必須擺出女人可有可無的姿態,才好和對方談條件。

等了兩天,那皇帝終於坐不住了,晌午時分,令主用花草變幻出來的家丁上樓報信,「回稟主上,大門之外來了個面白無須穿黃衣裳的人求見。」

令主和左膀右臂交換了下眼色,砰地一變,他們倆搖身變成了妖嬈的姑娘,一左一右坐在松鶴屏風前。令主清清嗓子,「回稟什麼,直接帶上來就是了。」

家丁一溜小跑出去帶人了,令主負手走到雕花欄杆前,這樓建得很高,長安的街景能盡收眼底。里坊間又傳來哭聲了,這兩天城裡死了不少人啊,等見過了這位皇帝,他就該出去鎮煞了。

樓梯上傳來腳步聲,有人一級一級登上來,走得不急不慢。他捻著酒杯回過身來,看見那張臉,一絲笑意爬上了臉龐。

來人也打量他,他戴紫金冠,穿竹紋白袍,金絲緣邊的圓領上,中單整齊地交扣著,襯出朗朗如日月的風骨。他的臉,不是人間男人能達到的長相,每一片眼波,每一道肌理,處處精緻刻骨。皇帝慢慢仰起了唇角,果然麒麟瑞獸,非凡物可比擬也。

璃寬茶和大管家在一邊旁觀,對這位人皇的根底很好奇。當看見他的面貌時,悄然對望了一眼。先前猜得沒錯,明玄的確就是葉振衣。可是五官雖像,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魄卻一點都不像。他是空頂了張臉,里子耐人尋味得很。照他們的修為,看不穿他的真身,但令主的眼睛裡金芒微漾,想必已經有答案了。

「我登門拜訪,令主怎麼不來迎我?人間可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。」皇帝老神在在,一面說,一面調轉視線掃了屏風前的美人一眼,「蜥蜴和傀儡?令主的喜好還真奇特。」

璃寬茶和大管家對立刻被戳穿感到很氣憤,看破不說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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