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

很大的流水聲,彷彿萬丈高空奔涌而下,撞擊地面,連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。臉頰枕著石板,背後貼著山岩,無一處不在共震。她艱難地翻個身,發現自己能動了。大口的喘氣,終於從地獄裡爬上來似的,到現在才覺得自己還活著。

想不明白,怎麼會做那麼可怕的夢,餘悸一直纏繞心頭,心臟陣陣收縮,慌張,口乾舌燥……她困難地吞咽,嘗試慢慢放鬆自己。好了、好了,手腳有了知覺,她想自己一定是給魘著了,也或者是因為日有所思。無論如何,醒過來就好,她一度很害怕,怕自己再也見不到白准,怕自己不能完成和他的約定了。

天已經亮了吧?她應該躺在重席上,昨夜忙到很晚,沒有回床上……眼皮千斤重,要掀起來,居然花了她好大的力氣。奇怪,她暗暗嘀咕,為什麼觸目的屋頂黑洞洞的,是嶙峋的岩壁?她心頭作跳,身上卻變得輕鬆。站起來四顧,極度陌生的環境,一時讓她如墜雲霧。

巨大的平台,切割出無數方形的池子,一個連著一個工整地排列。她身處的位置,是縱橫交錯的堤壩中的一道,堤壩兩掖碧波蕩漾,厚重的水底有陰影飛快掠過,像空中的飛鳥。她有些忌憚,向後退了半步,堤壩很窄,又邁到了另一方水池的邊緣。她收勢不住險些摔下去,揮著兩手好不容易平衡住,忽然轟地一聲,碧水翻起了半人高的浪,有東西從池底竄了起來。無方悚然,料想應當是個怪物,然而卻是一張美麗卻懵懂的臉。她耳飾明珠,海藻一樣的長髮用珊瑚別住,好奇地仰面望她。無方打量她,她有飽滿的額頭和略顯青灰的皮膚,她的唇是粉色的,一雙貓般的眼睛,面對兩壁火光的刺激,縮成細細的一線,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。

無方知道,這是五十洲的鮫人,曾經生活在寬闊的水域里。風雅的公子和小姐們,夜間在水榭上吟詩酬唱,鮫人便在水裡靜靜遠望。上次他們去雪頓山,也見到有鮫人趕來共赴盛宴。五十洲的鮫人和南海鮫人不同,他們熱情奔放,也更自由洒脫。

「你……」她看看四周,「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

問完了覺得好笑,自己不也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嗎。

鮫人不說話,大多數鮫人的舌系帶和舌尖粘連,他們欠缺說話的能力。無方以前沒有和鮫人打過交道,但知道有例外,希望能從她口中探聽到些什麼。很可惜,她不是那個例外,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。無方有些失望,覺得自己可能闖進了鮫人的世界。結果她的兩手忽然從水中抬起來,攀住了池子的邊緣,指間有蹼膜,腕上有鎖鏈。無方怔了下,心裡的恐懼愈見碩大,不能再停留了,她退後些,在鮫女的視線里跑向堤壩盡頭。

噹噹當……外面有打鐵的聲響。平台的兩旁石壁上插著火把,那火把發出的光是藍色的,光到之處,一切詭譎莫測。高一腳低一腳向前奔跑,細碎的沙礫硌痛她的腳底也顧不上。走過一個漆黑的通道,前面有天幕發出的微光。她隱約看見了希望,料想快要走出去了。暗藍的穹頂低垂,視野越來越開闊,明明一腳就能逃出生天,她卻剎住了。也慶幸這一頓,停下來後嚇出一身冷汗,因為再進半步,腳下就是無底深淵。

她茫然四顧,忽然感到無邊的絕望。這究竟是哪裡?彷彿一座大山被掏空,她在大山的肚子里。她視線能及的,是繞壁而建的屋舍,和崖壁上千千萬萬人為開鑿的孔洞。她想起雪頓山上的太瓏客棧,也是依傍著山體造成,但看這裡的光景,應當和雪頓山一點關係都沒有。她甚至不敢確定,究竟還在不在梵行剎土上。

應當鎮定下來,她強自按捺,盤腿坐在洞口勻了呼吸,摸摸腕子上,不知何時連金鋼圈都不見了。抬頭看,天上沒有星辰,只有圓圓的一片幽藍,一時有種身在井底的感覺。

夢還沒有醒嗎?她掐了自己一把,很痛。所以先前長安街頭的盛景,和麗水之上的舞姬殺人案都是真的。

她一瞬頭痛欲裂,只有振作起來才能走出去。好在她夜視的能力不錯,沒有光照也可以找到出路。這山洞邊緣有一條很窄的棧道,踩上去吱扭作響。她試了試,尚且能夠承受她的體重。順著它往下,下到寬闊一點的長廊上,廊子倒是結實的,腳下總算有了牢靠的感覺。

她邊走邊思量,以目前的情況看,自己來到這裡不是無緣無故。鮫人被鐵鏈鎖住了,她呢,也許同樣是人家的戰利品。但幕後之人究竟是誰,為什麼任她逃跑不加以阻攔,真有點說不過去。她想不通的事太多,暫且拋到了腦後,現在只要從這裡出去。因為不知今夕何夕,她害怕耽誤了和白准成親的日子,又要讓他傷心。

想起白准,她很想哭,自己孤伶伶漂泊在這裡,不知他會不會察覺,會不會來找她。

她抱著兩臂匆匆向前走,終於前面有住戶了,檐下掛著燈籠,門上插著艾草和菖蒲,這裡也過端午節。她升起一點希望,走進檻外菱形的光帶里,屋內兩個穿粗布衣的人背對著門坐在桌前,看樣子是在吃飯。

她輕輕打了聲招呼:「請問……」

屋裡人的反應略顯遲緩,半晌才直起身來。然後回頭,那五官讓她吃了一驚,他們只有一隻眼睛,長在眉心的位置,獃獃的,怔怔的,面無表情。

無方一瞬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,雖然自己是煞,但看見他們碗里裝著的生肉和臟器,依然忍不住一陣噁心。

可是不能顯露出來,要盡量裝得平常。她笑了笑,「我初來貴寶地,走迷了,想打聽一下,這是什麼地方?」

屋裡的兩個人走過來,頭上插花的女人面部表情終於有了點變化。她擠出一個微笑,滿口尖牙立現,「這是羅剎鬼國,姑娘從哪裡來?」

無方糊塗了,羅剎鬼國在妙拂洲,早就被蓮師收服,怎麼又來一個羅剎國?她茫然應:「我從鎢金剎土來……這裡難道是妙拂洲?」

羅剎女說不是,「這是妙拂洲外小世界,用以安置我們這些人。」

她所謂的他們這些人,應該指的是不願被度化的低等羅剎。羅剎也分三六九等,比如冥後,長得美艷嬌俏,她是最成功的羅剎女。當然並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完美,長殘了的,就如面前兩位,另一隻眼睛不翼而飛了,也沒什麼可奇怪的。

男剎咽了口唾沫,喉頭咕地一聲響,遲遲回手指了指桌上,「要不要一起吃兩口?」

她忙擺手,說不必,「我吃過了來的。」

羅剎食人,她一直知道。起先是沒有料到他們在妙拂洲外又建了一個世界,貿然上門問路。待他們轉過頭時,她就發現自己做錯了。在他們眼中,她的身體是極大的誘惑。她感覺到危險,但不能轉身就逃,逃了會引發他們捕獵的慾望。別看他們現在訥訥的模樣,羅剎又名速疾鬼,他們能地行,能飛空,論起速度來,誰也不是他們的對手。

她慢慢退後,臉上依舊掛著笑,「謝謝二位替我解惑,多有打攪,真不好意思。」她比了比手,「你們繼續用飯吧,我告辭了。」

兩隻羅剎微笑著,大嘴裡的尖牙伸長了半分。她走得輕盈,女羅剎目送她,兩眼幾乎釘在她背影上,喃喃說:「她聞上去好香啊,你聽見她的喘氣聲了嗎,活生生的!還有她的血,流得多歡快……我可以拿它做血豆腐,保證讓你打嘴不放。」

於是男剎回頭看了眼碗里的肉,那肉是死肉,五天前從外面擄回來的一個中年和尚的,肉質粗老不說,還有點餿。他舔了舔唇,「可她是個煞,煞可不好對付。」

「我們兩個,打不過她一個?」女羅剎善於分析,相當有頭腦,「而且她明顯落單了,連這是哪裡都不知道,一看就是外鄉人。」

欺生這種事,做起來最稱手了。男剎嘿嘿笑,「我要吃香酥乳。」回身從牆上摘下他的斧子,往外一蹦就要追出去,被羅剎女一把揪住了。

他不解地問她,「怎麼了?」

羅剎女示意他看周圍,「動靜太大,肉就不夠分了。先跟著她,等她走下去,我們再動手。」

「萬一被人劫胡呢?」

羅剎女的獨眼狠狠瞪他,「你以為她見過了我們,還會再向別人問路嗎?」

男剎恍然大悟,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,沖她齜牙一笑。羅剎女看見他牙縫裡的腐肉,鄙夷地別開了臉——現在的世道,男人真是不如女人了。

那廂無方走得很急很快。莫名遇到的所有事,都讓她消化困難。妙拂洲外小世界,從來沒有聽說過。為什麼她一覺醒來,會到了這裡?難道她果真在夢裡殺生,被佛祖打下十八層地獄了嗎?

她心裡惶恐,又不敢聲張,這是羅剎的世界,一個閃失就會面臨被圍攻的困境。現在金鋼圈不在了,她只能靠自己摸索,才能走出這個鬼地方。她幻化出黑色的斗篷,把自己從頭到腳罩住。心裡空落落的,很想念令主。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,如果能,要把這番際遇講給他聽,他這麼記仇,一定會來把這裡連鍋端了的;如果再也見不到……那就把自己變成他,假裝他一直在身邊。

她抓緊了領口匆匆前行,從羅剎居所前經過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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