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章

令主感覺自己頭頂上的天裂了個大口子,滿海的水從天而降,幾乎要把他淹死了。他站在那裡,渾身打顫,未婚妻要和他恩斷義絕,就因為他幾千年前的小小失誤?

做人怎麼能這樣,好歹相處那麼多天,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嗎?令主聽她說要走,難過得不能自已,他是一心一意想和她成親的,為了成就這段姻緣,把自己的後路全斷了。結果她要拋棄他,想過他的感受嗎?

他握緊拳,答得十分倔強,「不行,我不答應,你哪兒都不許去。」其實他很想再厲害點,直接告訴她今晚就拜堂成親,然而斟酌又斟酌,沒敢。害怕她一氣之下真的跑了,萬里追妻費工夫不說,他也當不得相思苦。

無方心裡怎麼想,自己也說不上來。希望他答應,又害怕他答應,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他了。

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,看見你愛的人為你痛苦,心裡又痛又舒坦?

她有。

以前不知道,感情是這樣複雜又奇妙,雖然她刻意迴避,但該來的終究會來,真的讓她離開這裡,恐怕已經做不到了。她倒不是一個愛了便犯糊塗的人,不會為留住愛情委曲求全,也不會為證明自己無理取鬧。令主辦的蠢事應該不單只有這一件,不傷及原則,還是可以原諒的。不過原諒歸原諒,必要的教訓不能少,必須讓他長長記性,以後才不會再犯。

她心裡潮濕,面上當然也不豫,說話難免有稜角。令主還跟她玩起霸道來,她就要不客氣了。他張開雙臂攔住她的去路,她伸手給了他一爪,「你留得住我的人,留不住我的心。」

令主的袍子應聲而破,五道裂口從肩頭斜斜划過前胸,不穿中衣的人,白花花的皮肉從豁口露出來,那茱萸一點紅得鮮亮,正好落進她眼裡。

她有點尷尬,匆忙轉身,聽見令主幽怨地嘟囔:「想看就直說嘛,我脫了就是了,何必這麼粗暴。」然後挨過來,拿肩頂了頂她,「娘子你的招式那麼凌厲,給我開膛都夠了,我卻連油皮都沒擦破一塊,可見你還是心疼我的。你說實話,發現別的未婚妻找上門來,你是不是很生氣啊?」

她為他的措辭不當感到憤怒,「在你眼裡但凡拿了你那些污糟聘禮的,都是你的未婚妻?真沒看出來,令主還是個多情的人呢。剛才那個雨師妾的姑娘,我看長得就很好看,令主凡心動了沒有?如果不是我先於她們拿了那對血蠍,你敢說你今晚不會歡天喜地準備入洞房?」

令主被她說得無力反駁,細想想,單身一萬年,終於有了結婚的對象,他當然喜不自勝。就像她深度剖析出來的結果一樣,他可能真的立刻張羅婚禮準備成親了。但姻緣這種事,玄妙就玄妙在它的不確定性嘛。他絞著手指說:「這麼一來便是另一個故事,不是屬於我們倆的了。世上哪來那麼多的如果,我們不要計較那些如果,就看當下好么?你可以為這事生氣,但不能懷疑我愛你的心。娘子你看,我都為你散盡後宮了,還不能證明我的清白嗎?你再瞧這袍子,早上我穿紅的,為了見她們特地換回黑的,我的色彩只屬於你一個人啊娘子,你怎麼能不相信我?」

這話倒也是,無方進殿頭一眼就發現了,總算他還知道避嫌,沒有讓人誤以為他高興得艷裝相迎。但彆扭還是要鬧一鬧的,她朝殿外望了眼,冷嘲熱諷,「真是奇怪,居然有人願意不明不白地嫁給你。」

令主的答案很簡單,「大概因為是從雨師妾城來的吧,連名字里都帶個妾,可見他們那裡的人對名分不看重。」

無方瞥了他一眼,發現這人真是傻得太透徹了,「中容那個姑娘也很好啊。」

令主說不好,「我不喜歡唯唯諾諾的姑娘,她半天連個屁都沒放,最後雨師妾的怎麼說她就怎麼點頭,順便坑我一筆錢,她哪裡好,反正我沒看出來。」說著摳了摳她的胳膊,「娘子,你這是在吃醋嗎?」

無方一瞬飛紅了臉,「吃……吃醋?為你吃醋?令主真會開玩笑。」

難道還沒有嗎?令主實在想不通,以她的表現來看,應當是沒錯的。但鑒於他總是摸不清狀況,經常自我感覺太良好鬧笑話,所以她否認,他又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。

他垂手站著,看上去充滿憂傷。好想露臉啊,現在就露,逼她看清自己的內心。可是不能,令主考慮再三,認為時機不對。她正氣惱的時候刷臉,她會不會直接看穿他的陰謀?再說第一次,一定要在風景如畫的地方,這樣千百年後回憶,腦子裡還存著一幅美好的畫卷,想起來就蕩漾。要是憋不住現在破功,留給她的是什麼?襤褸的衣衫,落魄的處境和滿面愁容……不行不行,不能這樣。

令主滿心糾結的時候,無方卻悄悄往他帽兜里看,奇怪為什麼自己到現在還是看不清他的臉,難道喜歡他是個錯覺嗎?她心裡七上八下,總覺哪裡不對。是不是感情轉變成了她的一廂情願?若他不動情,她縱然再愛,也看不到嗎?

她有些難過,鼻子發酸,居然想哭。害怕他看見,忙轉過身去,「你忙自己的事吧,我先回去了。」

他伸手拽住她,「娘子,你來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嗎,怎麼忽然要走?」

她不得已停住了腳,勻了勻氣道:「那事不怎麼要緊,以後再說也可以。」

怎麼能不要緊呢,鏡海紅蓮明晚就要開了,錯過這個機會又得等上好幾個月。她忽然這麼冷淡,連病人都不顧了,是不是真打算舍他而去了?令主的天要塌,他緊緊扣住她的臂,傷心得語不成調,「娘子你別這樣,我好害怕。你別走,走了叫我怎麼辦啊。說好了陪我去鏡海的,你要反悔了嗎?」垂眼看見她腕上那個金鋼圈,心一橫,趁她不備強行捋了下來。然後退了好幾步,得意地舉起來沖她顯擺,「好了,你的寶貝在我手上,這下你可跑不掉了。」

她也不急,只是凝眉看他。那金鋼圈是佛寶,當初她為了能駕馭,在舍利塔里凈了百年煞氣。最後戴上時戰戰兢兢,唯恐被它反噬。因為它不單有移挪的神力,也是斬妖除魔的利器,萬一它不認同你,碰它一下便會灰飛煙滅,她賭不起。結果令主這出身不詳的,竟能將它盤弄在掌間,金鋼圈似乎還很受用,居然沒出息地嗡鳴起來了。

她慢慢鬆懈下來,心裡明白這老妖其實並不是妖。究竟是什麼來歷他不願說,她也不想再去尋根究底,只是伸出手來,「把它還給我。」

令主將金鋼圈藏到了身後,「不能還,我不想明天爾是山下人去樓空。」

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畫面了,他喜歡看見草屋中有人走出來,即便不是熱情地迎向他,只要人在那裡,他心頭就是安定的。妖魅沒有根,不像人,家在哪裡,永遠都牽繫著,走不遠。妖四海為家,只要她願意,可以讓他上窮碧落下黃泉,哪兒哪兒都找不見。

無方發笑,「難道你認為,我沒了金鋼圈就跑不了嗎?」

他沉默下道:「不是跑不了,是留下押金你就捨不得跑了。」

好吧,他很有生意人的頭腦,她被他氣了太多次,火氣早就磨滅了。四下看看,發現這殿上空空,只有高處那張滿布骷髏的寶座,是他用來彰顯兇狠的道具。

她覺得乏累,在台階上坐了下來。回手一指,「這是你的戰績?殺了那麼多人?」

令主說不是,「亂葬崗撿的,沒主的孤墳,腦袋被野狗刨得滿地都是。我和阿茶花了一晚上洗乾淨運回來,然後一個一個拼起來的。怎麼樣?是不是很威風?很有心狠手辣的霸主風範?」

他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,把剛才的千鈞一髮全忘了。無方按住了腦門,「別笑了,我有正事和你商談。」

令主把剩下的得意咽了回去,腦子轉得飛快,料想她說的正事,一定是有關於金累的了。

剛才的事都是小插曲,一切終於重新回到正軌上了。令主再不像以前那樣捂起耳朵「我不聽、我不聽」,這回顯示出了極大的興趣,扯了扯不能蔽體的袍子,和她並肩坐在了一起。

「娘子我對你是真心的,我只喜歡你一個人,只娶你一個人。你別擔心我會移情別戀,誰變心誰是王八。」他搶在她開口之前把話都說完了,然後愉快地拍了下膝頭,「好了,你可以說了。」

被打斷的無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,「我今天接了個病患,男女共用一體……」

令主哦了聲,「明白了,蒙雙氏。」

無方搖頭,「蒙雙氏是身體相融,我接的這個是魂魄擠在了一個軀殼裡。他們很可憐,歲歲年年不得相見,來找我,想請我為其中一個渡魂,好把兩個人拆分開。」

令主心裡偷偷歡喜,表面卻很鎮定。他一如既往東拉西扯著:「我就羨慕你這樣的職業,不單能治病,還能給人救姻緣。情字苦啊,以前我不明白,現在說起來分外感同身受。娘子你幫幫他們吧,不過是渡個魂而已,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。」

無方遲疑著頷首,「渡魂容易,難就難在缺少盛放魂魄的軀殼。」

看吧,一點一點上鉤了,令主高興得直搓手。他是狗肚子里盛不下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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