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章

冥君風塵僕僕趕來,走得異常焦急,城外荒地上相見時,他的坐騎矔疏鼻子里正哧哧噴著白氣,由遠及近,像一隻燒開的茶壺。

他從馬背上跳下來,興匆匆到了大轎面前,拱手道:「白兄駕臨,有失遠迎。怎不事先派人給本君報個信?要不是生死門上小鬼傳書,本君到現在還蒙在鼓裡呢……唉,白兄,到了就請下轎吧,咱們是自家兄弟……聽說嫂夫人也來了,這回應該沒弄錯吧?」冥君絮絮說著,一面踮起足尖往轎子里看,換個纏綿的語氣盛情相邀,「請嫂夫人露金面,本君可是專程趕來迎接您的啊。」

原來這麼熱情,完全是沖著無方。冥君有個最大的愛好,就是給別人的夫人打分。比如山君的老婆體胖,他在酒里放上三隻土鱉蟲,三分;海主的老婆眼小唇薄,他就放上兩隻土鱉蟲,兩分,不能更多了。他自己的羅剎老婆生得妖俏,比一干老友家的都強上幾分,他為此得意了三千多年。後來聽說白准娶了個工作好,相貌佳的,他的心理一下就不平衡了。婚禮那天卯足了勁兒要評點新娘,可惜最後新娘是個冒牌貨。本以為白老妖要繼續打光棍的,誰知道他手段不壞,據說又把新娘子逮回來了。冥君是個不信邪的人,世上能有女人比他的冥後更好看?開玩笑!這次既然送上門來,他倒要好好看一看,就白准那個死不露臉的模樣,豬都不肯嫁給他。

令主呢,因為未婚妻驚世的美貌,覺得腰杆子很硬。他故意拖延了一會兒,「山妻不喜歡見生人,所以天天都要本大王抱著。」他說得眉飛色舞,「冥君的臉太白了,我看慣了倒沒什麼,就怕你嚇著我的魘後。」

冥君發現他就是到這裡來臭顯擺的,他摸了摸自己的臉,「常年不見陽光,臉色是差了點,但也不至於嚇人。白兄今日光臨酆都,難道就是駕車出遊?到了也不露面,看來不會進城了,立馬就要走的吧?」

男人說話比較生硬,冥君不客氣,令主更會挑眼,「本大王巡視梵行剎土,正好路過酆都,想來看一看冥君。雖然冥君從來不肯承認,但魘都和酆都永遠都是上下級關係,誰讓當初咱們簽了協議呢。」令主手裡的小摺扇挑起了轎門上的帘子,「況且今天本大王有件事,還要請常磐兄幫忙。進不進城無所謂,只要常磐兄給我一個答案,我即刻就走,絕不叨擾。」

就是那半挑的轎簾,露出了隱約的光景。令主今天可真是金光閃閃,瑞氣千條。人逢喜事的緣故,打扮也不一樣了,胸前一排純金打造的瓔珞掛得滿滿當當,其奢華程度,就像盛裝的菩薩。

暴發戶往身上堆金子,其實沒什麼可看的。冥君的目光還是被驚鴻一面的魘後吸引了——天啊,實在是無可挑剔,唇若蓮瓣、顏若桃花。和魘都令主坐在一起,簡直就是一副生動的看圖說話——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。

冥君又驚又嘆,難怪天極城主當初連連扼腕,這位靈醫果然不凡。煞氣中夾帶著佛性,假以時日,完全可以修成正果。可惜時運不濟,被白准拿住了,可憐的姑娘如同蝴蝶被剪了翅膀,惹得冥君好一陣心疼。老妖怪要走隨便,但看在魘後的面子上,冥君還是決定留他一留,遂哈哈笑道:「白兄負氣了,我們兄弟,親得手足似的,怎麼到了家門前有不入的道理呢。有什麼忙要幫,你儘管開口,只要本君辦得到,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。」

這次倒不是令主應答了,轎中傳出個嬌脆的聲音來,「那就先謝過冥君了。實不相瞞,此次是為我徒兒的事,我求得我家令主帶我入酆都,專程來面見冥君,為我解惑。」

冥君一聽甚為高興,看來還有單獨相處一下的機會啊。轎子里的令主當然也被這忽如其來的幸福震得找不著北了,她剛才說什麼?她說「我家令主」,不是單純的令主,是「我家」的!

他一把抓住她的手,語帶哽咽,「娘子……」

無方害怕穿幫,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,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,巧笑倩兮,「阿准,我們還是隨冥君進城小坐吧。你看都到了這裡了,說話就走,傳出去讓人誤會你與冥君不和,那多不好。」

令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酥軟了,好不容易乍著嗓子說了句魘後言之有理,歪著腦袋對外道:「如此就麻煩冥君了。」

龐大的儀仗移動起來,四十八抬大轎向前行去,轎子里的令主忍不住擦眼淚,面對未婚妻,哭得百感交集,「娘子,我好高興,你總算承認了。我們挑個黃道吉日重辦婚禮吧,我一定給你一個畢生難忘的新婚夜。」

無方束手無策看著他,知道他自以為是的毛病又發作了。她承認什麼了,讓他感動成這樣?可是好奇怪,他一哭便牽動她的心,她知道不妙,終究是有這一天,她被這老妖怪徹底禍害了。以至於他現在動輒掛在嘴上的洞房,也似乎沒什麼可指摘的。她轉頭看窗外灰濛濛的天,心頭陰霾叢生,怎麼辦呢,處境似乎越來越讓她絕望了。她一肘撐在窗口雕花的欞子上,落寞下去,眼裡蒙上了薄薄的水霧。他還在她耳邊哽咽,她一片慘然,回頭對他說:「別哭了,我比你更想哭呢。麓姬說得沒錯,我遇見你,倒了八輩子的霉。」

「所以這藤妖死得漂亮!」令主有點惡毒地說,然後又純良無比地抱住了她的胳膊,「可是娘子,我是積了幾輩子的德,才在今生遇上你的。」

扶轎的璃寬和瞿如聽見他們的對話,瞿如還是一臉茫然,璃寬茶卻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。他家令主終於要守得雲開了,果然烈女怕纏郎,令主那點磨磨唧唧的能耐全用在求偶上了,以前他從來不知道,令主原來是這樣的令主。

他吸了吸鼻子,「小鳥,等回到剎土,你就著手準備起來,這次是真的要送你師父出嫁了。」

瞿如漠然,「我當然希望師娘能娶到我師父,這樣我就可以長期入駐魘都造福偶人們了。可是事情真的有這麼順利嗎?我聽了半天,都是師娘在自作多情,我師父從來沒有鬆口……」

反正璃寬是信心滿滿的,「至少她也沒有否認啊,剛才還叫主上『阿准』呢,直接把令主感動哭了。」

瞿如嘀咕了下,「不是為了在冥君面前漲令主威風嗎。」

可能男人和女人的視角不同,對待問題的理解也不同吧!男人覺得只要不否認就是默認,女人眼裡默認離承認還有很長一段距離。不管怎麼樣,令主高興就好,為了討個媳婦十八般武藝都使遍了,確實不容易。

抬頭看看,酆都城越來越近了,那高大的門樓上有呲目欲裂的饕餮紋,兩隻眼珠子飾以巨型的夜明珠,方圓三里內都被照得燈火通明。

長長的弔橋上,有翩翩麗人當風而立,明珠的光略顯清冷,她的臉也是冷的。抬了抬手,大軍壓城一人能當似的,所有人都停下了,冥君下馬賠笑,「卿卿怎麼來了?」

「我聽聞魘都令主駕臨,主上出城十里迎接,為什麼沒有命人通知我?」冥後飛揚的眼向大轎瞥來,忽然莞爾,「上次令主大婚告吹,我本以為又要單身個萬兒八千年的,沒想到這麼快就補救回來了,可喜可賀。今次是攜魘後同來么?既然有女眷,我怎能不出迎呢。主上疏忽了,連累我失了禮數,讓魘後笑話。」

無方坐在轎子里,透過門上輕紗,能看見轎外的光景。

那弱眼橫波的女人應當就是冥後吧,酆都對美的標準似乎有些詭異,煞白的臉上描繪出血紅的唇,美則美矣,總覺得陰森。無方一眼便能看穿她的真身,原來是個羅剎。蓮師渡化妙拂洲的時候有羅剎女不願入佛門,倉惶出逃,這位冥後應當就是當初的漏網之魚。

多可惜,曾經離正果那麼近,卻寧願在這不見天日的酆都為後。無方對她的選擇感到遺憾,除此之外女人面對女人,有些細微處的東西,霎那間就可以決定印象的好壞。

她轉過頭,輕輕對令主說:「我不喜歡她。」

令主樂顛顛地,「好,不喜歡得好。」

她無奈地垂下嘴角,還是從大轎中走了出來。

魘後的美麗呈放射狀,照耀了酆都城外的一大片。她沒有濃妝艷抹,胸前只佩戴著令主強行給她別上的那朵情侶花。她有清冷的面容,溫柔的眉眼,提著羅裙款款而來,拱手行了一禮,「冒昧打攪,還望冥後見諒。」

彼此審視,對方一目了然。冥後的唇角含著笑,笑容卻慢慢有些難以為繼了。

如果這位魘後的各種條件都不如自己,那還說得過去。她曾經不止一次猜測過新娘子的容貌,實在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一副長相。不說相形見絀,只覺得自己的信心受到了打擊,她遠比她想像的要好。

算情敵嗎?其實也不算。當初她剛到梵行剎土時,和令主有過幾面之緣。白准這人看上去吆五喝六十分囂張,其實有一顆孩子般赤誠的心。加上魘都在剎土上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,她漂泊太久需要找個依靠,便動了和他結姻的心思。她自認為外在條件無可挑剔,可是沒想到,靠近他他就掩鼻,弄得她尷尬不已。

她不死心,向他尖叫:「為什麼?」

「臭。」他退避三舍。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