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

令主說:「娘子你頭疼嗎?為夫給你揉揉吧。」說完擅作主張把手按在她的太陽穴上,也不管旁觀的人有多唾棄,愉快地為她疏解起來。

無方胡亂推開了他的手,「我的頭一點都不疼,你哪裡看出我頭疼的?」

「那你做什麼扶額?不是頭疼,還有別的原因嗎?」

原因說出來怕他臉上掛不住,她唯有轉過頭遠望黃泉路,才能分散她的憂愁。有時她會覺得人傻至此,不可思議。他當初能在剎土大亂時一戰成名,按道理絕對有他的精明之處。結果呢,他就是個純天然的獃子,偶爾的深沉都是誤打誤撞。所以他只能在魘都被一群膝蓋高的偶人追著叫爹爹,出了魘都,除去逼債的時候,根本沒人把他當回事。

「令主,你有生活目標嗎?」

長路漫漫,還好有你作伴。令主看看身旁的未婚妻,堅定地說有,「我是個務實的人,人家的目標是星辰大海,我的目標是酒池肉林。我現在要做的,頭一件就是和你洞房,然後帶著你和偶人們,一起過上驕奢淫逸的日子。」

真是好大的志向,無方發現和他說什麼人生理想都是白搭,這人就是個實打實的草根,生理上的需要滿足之後,基本和一灘爛泥無異。

「你想聽聽我的目標嗎?」無方對他笑了笑。

令主覺得未婚妻的笑容很美,但後面的內容可能會有點損害到他的利益。於是他醜話說在了前頭,「只要不是想擺脫我就行。」

還好她搖頭,「我初到這世上的時候,曾經跟著蓮師上過一回吉祥山。吉祥山上除了天女,還有很多空行母。空行母你知道嗎?吉祥山上的空行母都是蓮師收服的羅剎女,蓮師說她們可以得道,只要我一心向佛,將來我也可以。所以這麼多年來,我的目標就是上吉祥山,當空行母,這不單是為了個人的榮光,也是為了自身的超脫。煞是沒有根基的,你不會不知道。我從哪裡來,將來到哪裡去,誰都說不準。但是上了吉祥山,有佛光普照,日積月累根基就紮實了,不怕將來消失得不明不白。」

「所以我要讓你吃千歲蟾蜍,等以後有了機會,我還會給你找更多好東西,你吃了就不用上山當尼姑了。」令主說得很認真,「空行母像佛一樣不死不滅,可她們的待遇比佛差遠了。就拿你最敬愛的蓮師來說,他已經換了兩位明妃了,挑選明妃的條件還挺苛刻,要丰采韶秀,冶艷細腰……我看你就很符合。所以娘子,你千萬不能上吉祥山,說不定人家早就盯上你了。騙你上山不是當什麼空行母,是去陪他雙修。與其這樣,你還不如和我修呢,我穿衣顯瘦脫衣有肉,蓮師隔三差五,我可以全年無休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無方聽他絮絮叨叨半天,最後被他氣得說不上話來,只有狠狠揍了他兩下,「我真是倒了血霉,遇見你這個笨蛋。」

令主被她打得有點痛,揉著胳膊嘟囔:「我說的都是大實話,又沒有騙你。哎喲路好黑啊,我的視力不及娘子,好怕摔倒,你牽著我好嗎?」

無方才不想理他,只是好奇地問他,「你身在穢土,又不在佛門中,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關於蓮師的事?」

令主結巴了一下,「我……以前也是很好學的,我們那族每個人入世前,要做的頭一門功課就是知曉天下事。神佛那些隱晦的秘聞,哪一件能瞞得過我們?」他嘿嘿笑了兩聲,「娘子莫羨慕人家,真到了那裡日子淡出鳥來,想走你就成為佛界的叛徒了。什麼壞事都沒幹,白白背一個罪名,有啥意思?還不如跟為夫在這穢土上稱王稱霸,看誰不順眼就打誰,上了吉祥山可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了。」

他的話里經常會泄露一些重要信息,可能他不自知,無方卻聽得很仔細。要有學問,要知曉天下事,所以每個入世者都是身負使命吧!她甩了兩下手,他緊緊抱在懷裡不肯撒開,最後也由他去了,「白准,白澤……你是白澤一族,對嗎?」

令主唔了聲,「姓白的就是白澤啊?白澤活得太一本正經,我不喜歡。」

無方覺得這老妖怪已經讓她窮極想像了,「那你好好的,為什麼要姓白?」

他說:「我隨便取的啊,我來梵行剎土這天,下了一整天的雨,把我腳上的肉都泡白了,所以我就姓白。」

無方失笑,想想也是,他們這類妖本來就沒有姓氏。比如她姓艷,一切都是隨緣,自己糾結於他姓什麼,實在沒有必要。

慢慢往前走,黃泉路上最黑的那段終於走到頭了,前面隱約可以看得見天光,只是穹頂呈黃色,像黃梅雨季似的。天上沒有雲,但有怪異的飛鳥,翅膀撲稜稜拍打過去,聲勢十分驚人。

視線明朗了,也就再也沒有死抱著她不放的理由了。她腳下略慢了點,也不說話,調轉視線示意他看自己的所作所為。令主不得已把手放開,悻悻道:「娘子你什麼都好,就是斤斤計較的脾氣不大好。我眷戀你,才願意粘著你,換了阿茶,我連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。」

不遠不近跟隨著的璃寬被點名,又拉出來做了反面例子,心頭頓時一痛。他扭過頭和瞿如訴苦:「小鳥你看,這就是我追隨了好幾百年的主人。我本以為這麼多年相處,主僕之間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的關係了,可魘後一出現,令主就這麼對待我……」

瞿如白了他一眼,「令主是我師父的,我是魘都所有男偶的,你不要和我打苦情牌,我不聽。」

璃寬撇嘴,「你想得太多了,我只是感慨一下我的遭遇。」

這種遭遇不是打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嗎?瞿如好心提點他,「因為你和令主的關係是主僕,而我和靈醫的關係是師徒。你知道一個人的起點對將來的命運有多大影響嗎?人都說重色輕友,你連『友』都算不上,還想令主怎麼對你?」

璃寬茶目瞪口呆,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啊。小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學問了?」

瞿如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,「你別和我走得那麼近,我怕你的笨會傳染我。」說完連跑帶撲騰追上了無方。

探頭往前看,似乎到了忘川河了,沿途的景緻是梵行剎土無法相比的。彼岸花織就的火照之路伸展向奈何橋堍,河畔三生石前有路過的孤魂含淚仰望,留在人間的情和債,三生石前一筆勾銷,走過了這一程,便徹底和前世了斷了。

娑婆世界,他們沒有正式去過,無方降世的時候滿城一個活人都沒有,她也無法體會人間的喜怒哀樂。那些剛剛到達這裡的中陰身,立在望鄉台上,面朝三千世界痛哭流涕,令主說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家鄉,看得見自己的靈堂。然後嫌棄地轉過身去,「做人真麻煩,壽命那麼短,幾十年活得太忙了,又是子孫又是親朋的。再看看我,一萬歲剛開始步入婚姻生活,以後和娘子也沒有生離死別,多好!」

所以老妖是萬中無一的老妖,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。

瞿如邊走邊回頭看,「他們哭什麼?死了可以再投胎,這輩子是乞丐,下輩子說不定就當皇帝了呢。」

璃寬茶嗤地一笑,「你以為皇帝那麼好當,要積百世的功德才行。他們哭是因為不知道等著他們的是什麼,也許入不了人道,投到畜生道當豬狗去了。」

火照之路上落滿了彼岸花的花瓣,一路走過去,足底沙沙作響。這是一條弓背似的路,兩旁花叢中藏有無數劍戟,只有很窄的石階可以通行。令主不時回頭,囑咐娘子小心,「冥君這人太小氣,路修得這麼窄,腳大一點的都沒法走。」

過奈何橋,本來就不是坦途,難道還得修一條能走八抬大轎的康庄大道嗎?無方催他快上橋,一腳踏上去就看見一個圍著圍裙的老頭,正在橋頭上煎茶。

瞿如咦了一聲,「原來孟婆是男的。」

可能湯用完了,隊伍排了老長,選擇從橋上過的人都得喝一碗茶湯,好忘記前塵往事,既然是心甘情願的,等一等當然沒有怨言。可煎茶的人忙出了滿頭大汗,手裡的芭蕉扇扇得眼花繚亂,一邊扇一邊罵,「鍋小柴禾少,給我多配兩個爐子會死嗎!一到旺季就排隊,再這麼下去我也不幹了……」

中陰身們是帶有寒氣的,走近了像冰塊似的。令主牽著無方的手,帶上一鳥一蜥遠遠繞開,熱火朝天的孟婆看見他們先是一愣,等辨認出來後扔了手裡的芭蕉便跑過來了——

「令主!」小老頭撫著自己頭上的角,笑得風情萬種,「小鬼在此幹了六百年,令主大人還是第一次光臨奈何橋呢。您今天怎麼來了?」看看身邊的美人,立刻露出個了悟的神情來,「是攜家屬酆都一日游啊。」

令主是名人,通常只有人家認識他,他是不認識人家的。並且為了凸顯人狠話不多的人設,一般小嘍啰能不搭訕就不搭訕,所以帶上璃寬茶很有作用。璃寬上前你來我往了幾句,問一問孟婆為啥是男的,奈何橋離酆都還有多遠什麼的。

這當口無方恰好往橋下看,看見滾滾的泥流中有個女人,磐石一樣仰頭望向橋面。長年的浸泡,已經失去了青春的顏色,只是愁緒漫天,應當是不願喝孟婆湯,寧願在忘川河中歷千年之苦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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