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章

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調整心情,其實也是一種本事。

令主昨晚上又氣又惱,那不加掩飾的情緒,但凡長眼睛的都看出來了。瞿如還和師父嘀咕,覺得令主開始動歪腦筋了,好在他們來得及時,否則以令主的人品,很難保證半夜不爬到師父被窩裡來。無方有口難言,她和令主之間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理都理不清,事情不大,但感觸良多,就算想找個人傾訴,也不知從何說起。

他的壞心思她當然知道,也防著他這招。瞿如來後他落空了,本以為刁蠻的老妖怪一定氣壞了,結果早上看見他時,他完全沒受昨晚的影響。早早起來找了吃的,她洗漱完畢後,他舉著一隻巨大的蛙腿送到她面前,十分體貼地說:「娘子你吃吧,吃飽了我們好上路。」

這話聽著真有點瘮人,上的是黃泉路,所以臨行前要吃飽嗎?她看不見他的臉,但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,一定滿面春風,笑成了一朵花。

看看他拿來的蛙腿,表面有焦黃的脆皮和熒亮的油光,他的廚藝一向很好。不過這蛙腿實在太大太大了,有成人胳膊那樣的粗細長短,一看就不是尋常的菜蛙。她有點排斥,「這是什麼?」

令主剛要解釋,一旁抱著蛙身吃得滿嘴油膩的璃寬茶說:「是千歲蟾蜍。這是萬象山的特產,頭生角,吃了可以多活一千歲。」

無方大驚,「阿彌陀佛,它都修鍊千年了,還是逃不過你的魔爪。」

令主顯得很無辜,「這東西又不罕見,萬象山裡一抓一大把。它八千年前就在我的菜譜上了,不光我,很多高等精怪也用它來增強修為。你就把它當早飯,隨便吃兩口也行。我特意為你抓來的,幫你鞏固靈力,以後的一百年你都不用鍊氣了,可以有更多時間和我談情說愛,不是很好嗎?」

他為了討好未婚妻,堪稱不遺餘力。但凡對她有用處的東西都想辦法弄來送她,裹銀山的雪蓮,還有這裡的千歲蟾蜍,哪一樣不是別人夢寐以求的珍品?人活著不能死腦筋,比如登山有捷徑,能省力為什麼不省力一些?令主以前是不殺生的,但被貶到梵行剎土後,發現妖孽橫行寸草不生,不吃活物就得餓死。他又不是佛祖,能割肉喂鷹,活著是本能,也是本錢。所以他開葷了,這是一條不歸路,肉當然比草好吃。後來越吃越精,越吃越有品位,偶爾弄兩隻千歲蟾蜍打打牙祭,像吃多了蘿蔔想吃羊蠍子一樣,講究個葷素搭配。

當然未婚妻是善良的,她一心向佛,不忍心破壞別人的千年修為。可她不懂,這裡的蟾蜍就算再煉萬兒八千年,也還是只癩蛤蟆,因為它們連內丹都結不成,喘氣純粹就是瞎活。

她很固執,說:「我不吃,多謝,你自己吃吧。」把他的一片好意全扔進臭水溝了。

令主舉著蛙腿,晨風裡的褲管在黑袍底下噗噗作響,「我希望你健康長壽……」煞一旦有了任何不適,就不會是什麼好事了。她的修為全在這具身體上,內里是中空的,說消失就會消失。令主有點難過,他已經適應這種有目標有追求的生活了,只求娘子千秋萬世永垂不朽。萬一她走得早,他就得守寡,那活著還有什麼趣味。

他看她優雅趺坐,靜靜吐納,蛙腿在山嵐間一點一點涼下來。回身望望瞿如,「小鳥,你吃嗎?」

瞿如蹭過來,摘了圓圓的小腿肚上的肉,替他送到無方面前,「師父,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,您在穢土上吃素,又沒有太陽曬,這麼下去皮膚會鬆弛的。還是吃一口吧,怎麼說都是師娘的心意。」

令主舉得手酸,把腿塞進瞿如懷裡讓她享用,自己捧著那塊腱子肉蹲在她面前,「上回你還吃我做的肉乾了呢,那也是只野豬妖,你怎麼不挑眼?我知道了,你不是忌憚它修鍊了多少年,純粹是嫌棄它的出身。艷姑娘,做煞不能這樣,蛤蟆也是肉,難道青蛙就比它高貴嗎?」

他聒噪不休,無方不堪其擾,睜開眼含怒瞪著他,「你有完沒完?」

他抬了抬手,「你吃吧,吃了我就不羅嗦了。」切下一小片來,在她鼻子跟前晃了晃,「你聞多香,我加了孜然,大火小火不停切換,烤熟花了我一早上。」

無方打從肺底里呼出了一口氣,覺得和他說再多都是白搭,他這種孜孜不倦緊咬不放的精神,已經徹底讓她敗下陣來了。

她終於放棄抵抗,雖然吃得不情不願,但令主看在眼裡,感到十分欣慰和滿足。

大家都收拾一下,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可以上路了。九泉往上是生死門,那門當然不會赤裸裸暴露在外,旁邊有棵無枝木,樹身盤婉,上至於天,下通三泉,順著它便能找到大門的入口。

酆都畢竟是鬼城,不像陽世可以隨意往來。無方看著令主召喚出樹靈,那是個滿頭綠的中年漢子,一臉鬼氣森森,見了令主抱拳一拱,「您又下去打秋風啊?」

這是什麼話?令主拖著長音嗯了一聲,上揚的調子充分顯示了不悅,「說話注意點,冥君賴了我上百年的營業款,人死債消這套在我這裡行不通。」

璃寬跳出來,爪牙風範十足,「憑你剛才這句廢話,令主就可以腰斬你。別給我閑扯淡了,趕緊開門,我們還有要事要辦。」

樹靈嚇得吐舌,不懂說話藝術的人,套套近乎也像有意揭短。可不敢再說了,再說要出事的,他揚手一揮,一道藍光隱匿於樹桿。未幾樹身上出現縱向筆直的裂紋,裂口越來越大,後面出現了一扇黑白兩色的石門,那就是陰陽交界之處,能走過那扇門的,都是中陰身。

肉胎不能下酆都,這是老規矩,因為陽火會灼傷那些鬼魅,血脈流動的聲響也會震碎他們的耳道。樹靈邊叩石門邊回身看,「令主,恐怕得把軀殼留下,別擔心,小妖可以給你們看著。」

石門幽幽打開,門臼轉動,腳下的土地也跟著震動。門縫裡伸出一個腦袋來,頭上沒長几根毛,一對奇大的眼睛鑲在頭頂,看見令主咋咋呼呼:「啊令主大人,昨晚萬象山上火光滔天,一看那火就透著英俊,原來是您放的!您大駕光臨,小鬼有失遠迎,快請進來。我家冥君常念叨您,說您是他今生的摯友,來世的情人……」

不知道裡面有幾句話是冥君原創,反正永結同好的決心很鮮明,連下輩子的姻緣都提前預定下了。

可惜筆直的令主全然不領情,「我有我的魘後,他有他的冥後,我對我娘子忠貞不渝,請他不要覬覦我,敗壞我的名節。」

這立場明確得,真是恰到好處。璃寬發現他家令主,有時候機靈得他快馬加鞭也趕不上。所以一位好的未婚妻就是一壺好油,蘸一蘸立刻滑不留手。其實說真的,與其給冥君拉郎配,還不如聊一聊冥後,當初冥後可是對令主有過那麼幾分意思的。搞得璃寬納悶了很久,為什麼羅剎女專門喜歡禍害位高者。金剛怒目夠凶吧,最後也被拉下馬了,他家令主這麼好的脾氣,她大概覺得好下手吧!

魑魅有些訕訕的,「小鬼也是道聽途說,令主千萬別怪罪……」巴結都來不及,規矩這種東西的彈性無限大。先前樹靈說入酆都得留下軀殼,最後這項也免了,魑魅給了他們一人一塊黑頭巾,「許多中陰身剛到這裡還沒適應,蓋一蓋諸位的陽氣,免得衝撞他們。關愛弱小是我們酆都一向秉承的美德,也是為了響應令主五千年前的號召。」

入鄉隨俗,對大家都有好處。無方紮上了頭巾,如雲秀髮下,普通的巾帕也像卧兔兒似的俏皮可愛。瞿如尖尖的耳朵位置長得偏上一點,結果把自己紮成了兔子。璃寬茶隨手一系,加上那永遠掩不住胸膛的衣襟,滿身匪氣,簡直慘不忍睹。當然其中最犯難的就是令主,他提溜著頭巾不知如何是好,「娘子你幫我看一下,我不戴頭上,戴在脖子上成不成?」

黑袍上戴個黑頭巾,實在有損令主的形象。無方只管搖頭,「把帽兜摘下來多好……」可轉念一想又不對,萬一大家都看不見他的臉,摘了帽子會不會像個無頭鬼?這樣就太可怕了,反倒不摘還好一些。

她回身問魑魅,「一定要戴在頭上么?」

魑魅說不用,「令主想紮腳脖子上都行,沒有硬性規定。」說罷眨著眼睛仔細打量她,「哎呀您就是魘後吧?嘖嘖,咱們還是老本家呢,這美貌,小鬼感動得快哭了……」

魑魅遇上了煞,真是老本家。無方平時參禪,煞氣尚可以在妖族面前遮掩,但同類相見,照鏡子似的,即便是最低等的鬼魅,也可以堪破她的真身。

她尷尬地笑了笑,那廂系好了頭巾的令主對這魑魅的多嘴十分不耐煩,「魘後的美貌不需你評價,本大王一個人感動就行了,有你什麼事?你還哭上了?」

這酆都的鬼怪都被陰氣泡傷了腦子,個個說話都那麼不中聽。令主嘩啦一下甩袖,牽起無方便往前走,邊走便道:「前面路暗,別怕,為夫給你開道。」

結果走了好幾步,發現有些不對勁,仔細摸摸,未婚妻的手腕什麼時候腫起來了?回頭一看,是哭喪著臉的璃寬茶,他咽著唾沫乾笑兩聲:「這黃泉路真是黑啊……剛才黑燈瞎火的,主上您牽錯人了。」

令主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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