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

「渾身發寒,尿路不暢,還真是腎虛的癥狀。」無方一面走一面同瞿如說,「這種病對男人來說確實折損面子,我進去為他看診,你在外面等我,免得人多傷他自尊。」

瞿如獃獃哦了聲,「師父其實還是很顧念令主的。」

無方步子略頓了下,顧念嗎?不過是她身為大夫的一點慈悲心罷了。畢竟上門問診和在十丈山下坐診不一樣,上門總要以人家便利為準。冒冒失失衝進卧房裡,總不太禮貌。

令主的住的,當然是整個魘都最豪華的宮殿。行至面前,有高高的玉石台階和寬廣的露台,那抱柱和門廊都是純黑的,在陰霾萬里的天幕下發出烏沉沉的光澤。正殿中間有牌匾,也妝點的像模像樣。只是分辨不清那四個字寫的是什麼,只覺得一勾一划氣勢非凡,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文字。

殿宇前有偶人站班,看見她來,匆忙下來迎接。其實妖族沒有那麼多的等級規矩,一向是隨性相處。無方在這城裡頗受禮遇,還真有些不習慣。

「魘後。」偶人十分驚喜的模樣,「您總算來了,主上疼痛難當的時候一直叫您的名字呢,您快進去看看吧。」

說他一直叫她的名字,大概又是身邊人的鼓吹,為了拉攏他們之間的關係,真是不遺餘力。她提裙順勢而上,「怎麼樣,很嚴重么?」

偶人大力點頭,「很嚴重。好在魘後是靈醫,往後我家令主可有救了,得個老寒腿什麼的,有人貼身為他診治。」

她暗自搖頭,這些偶,當真不是來拆他台的嗎?

逐漸登上階頂了,抬頭看,那匾額愈發清晰,但依舊不明白它的內容。她隨口問了句,「匾上寫的是什麼?」

「小心台階。」偶說。

她納罕,嗯了聲,不明白台階都走完了,怎麼還讓她小心台階。

「什麼?」

偶笑著指了指那塊匾,「這是我們魘都自己的文字,是令主創造的。上面寫的是『小心台階』——畢竟台階有點高嘛。」

無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,她還玩得起深沉,瞿如就不行了,哈哈大笑,笑得十分不給面子,連那個偶人都覺得下不來台了。無方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態度,警告式的清了清嗓子,她這才會意,把笑聲強行憋回了肚子里。

偶人臊眉耷眼的,向殿內比手,「這裡本來也是您的寢宮,結果您不肯來,現在主上只好獨守空房。」

瞿如看了她一眼,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,只是回身囑咐她:「你在外等候。」把她肩上的藥箱接過去,獨自邁進了狹而高的大門裡。

果然滿室紅綢,還殘留著前幾天轟轟烈烈的喜慶氣氛。她不想評價令主布置屋子的品味,揚聲叫白准,巨大的屏風後傳來他的哼哼聲:「娘子你來了,為夫在這裡……」

聽見他的聲音,就知道他病得一點都不嚴重。不過既然來了,總得進去看一眼。她循聲往裡走,繞過屏風,穿過兩重珠簾,終於看見卧床不起的他,躺在大紅大綠的鴛鴦被裡。見她進來,掙扎著撐身,用虛弱的語調客套著,「本來不想驚動娘子的,是哪個大嘴巴泄露的消息?」

大嘴不大嘴,暫且不重要。她說:「你把手伸出來,我替你把個脈。」

令主嘴裡說不必,胳膊卻探了過去。那纖纖的幾根手指落在腕子上,頓時有種毛孔全張的舒暢感。

她坐在床前,臉上神色凝重。令主一直覺得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,他如痴如醉看著她,語氣卻和現在的境況很搭,沉著嗓子說:「怎麼樣?我是不是沒治了?」

她收回手,正色道:「我來時聽大管家描述了你的癥狀,說你渾身發寒,那個不暢……解不出來嗎?多久了?」

令主莫名:「啥解不出來?」

諱疾忌醫不是好習慣,她也就不客氣了,「據說你尿路不暢,若你不介意,我可以替你看看。」

令主臉都藍了,又驚又恐,捂住了臍下三寸,「誰說我不暢?大管家?這隻偶心智不全,就因為他不機靈,才挑他總理魘都財務,可以防止他中飽私囊。你千萬別聽他胡說……要看也可以,現在就洞房。」

無方大呼晦氣,「看了還得對你負責么?我就是干這行的。」

他一副她要佔他便宜的樣子, 「我是個保守的人,你答應今天就洞房,我才能給你看。」

世上怎麼會有人做這種虧本買賣,她直皺眉,收回手道:「那就算了吧。先前璃寬茶說藏臣箭有異象,是真的嗎?」

結果令主不說話了,藏臣箭發綠光確有其事,但璃寬不知道,這種現象有更深層次的含義,關係到的是他將來的命運,並不是他的健康。其實這箭如果不動用,也許影響不了他的命格,現在既然重新入世了,那它的每一點變化都和他息息相關。

他看著她的臉,計較了下,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,「娘子,以後我們成親了,不論我到哪裡,你都願意跟著我吧?」

無方斜眼乜他,「我從沒想過嫁狗隨狗。」

令主聽出了她話里的隱喻,「你怎麼罵人呢,我才不是狗。我的意思是我們夫妻不應該分開,就算不在梵行剎土,在別處也會如膠似漆。」

所以她這次又遭他們哄騙了,他根本沒病,害她急匆匆趕過來,全是因為他的惡趣味。

她把脈枕放回藥箱里,漠然道:「我只活在當下,以後的事誰說得清?我今天是來為令主治病的,請令主付我診金。」

令主覺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,「你沒有為我用藥,為什麼要付診金?」

她牽著唇冷冷發笑,「你以為我路遠迢迢趕到魘都,就是為了摸一下你的腕子嗎?雖然沒有用藥,但我出診了,就得付診金。」

令主不情不願地嘀咕:「一家人,為什麼要分得這麼清。其實我讓你來,就是希望你多走動,畢竟魘都才是你的家……話又說回來,你還是很關心我的,否則怎麼璃寬敲敲邊鼓,你就心急火燎趕過來了?」

無方發現這妖怪是越來越討厭了,濫用別人的同情心,還恬不知恥沾沾自喜。她站起身道:「你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了,以後再玩這種把戲,別怪我往你命門上扎針。」

她生氣了,虎著臉轉身就走。令主光著腳追出來,見她走得快,揚袖一揮,殿門搶先關上了。光線暗了,牆角的燈樹自動亮起來,燭火跳躍著,像九幽下的閻羅殿。

無方行醫濟世,別人對她都很敬重,從來沒有誰敢唐突她。他的身量又高,逼近了像座山,黑洞洞的帽兜籠罩在她上方,不知道下一瞬會做出什麼事來。

她退後兩步,擺出架勢準備攻擊,「白准,你放尊重點,別逼我出手。」

他不說話,保持這個姿勢半天沒動。就在她打算跳起來揍他的時候,幽幽道:「你要回家,我送你。等我挑雙鞋再上路。」說完轉身拉開了一扇櫃門,裡面密密麻麻擺放了不下二十雙鞋,黑舄、雲頭履、毛皮靴……種類堪稱繁多。

無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,他的思維實在是正常人難以企及的。好在沒什麼歪心思,蠢起來最大的殺傷力也不過讓人哭笑不得罷了。

她鬆了口氣,站在邊上看,看他的手指逐雙划過去,最後停在一雙便靴上,「這雙好么?我想帶你去邊春山遊玩,這雙跟腳,可以抱著你奔跑。」

她沒有理會他的話,忽然撫掌,「我終於知道你的真身了,你是一隻蜈蚣精!」

令主呆住了,二十一雙鞋的是蜈蚣精,那十五雙鞋的是錢串子嗎?他覺得這未婚妻有時候也不怎麼聰明,不聰明也好,可以玩到一塊兒去。他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,「收集鞋是我的愛好,和真身一點關係都沒有。我這人對穿衣沒有什麼講究,但對足部保護尤為注重。因為小時候跑得太快絆到腳趾,你知道甲殼傷了最不容易癒合。」

無方起先只是和他打趣,可是聽見他說起甲殼,心頭倒是咚地一下。什麼東西的腳上長甲殼?她訝然問他:「你是龍?」

令主大皺其眉,「你們姑娘就喜歡龍,龍有什麼好,沒出息的被迦樓羅吃掉,有出息的整天忙著治水施雨,哪裡有我這麼逍遙。」

他越是諱莫如深,她越是好奇,「你的真身不能說么?」

他想了想,「現在還不能,你得和我一條心,我才能告訴你。否則泄露出去,我就得給人當碎催了。」他套上鞋,踢踏了兩下,很高興的樣子,「娘子,我帶你看風景去。」

還沒等無方答應,他一把抱起她就竄上天,那種巨大的力量是熟諳駕雲的無方無法理解的。身體在往上疾升,心卻跟不上,滑到腿肚子里去了。她不願意被他抱著,掙扎著想脫身,可是風太大,雲層翻湧,幾乎讓她喘不上氣來。令主還在肆意使用他的神通,大概是為了在喜歡的姑娘面前顯擺一番吧。見她直打噎,抬起袖子遮住她的臉。奇怪從來不換衣裳的人,袖籠里卻有丁香般芬芳的味道。

無方一腦門子官司之際,他一個俯衝又飛快落了地。她手忙腳亂從他懷裡掙脫出來,竟看見了漫山的春草,綿密的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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