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

等天黑,成了令主漫長生命中最焦躁、最無聊,但又最充滿意義的一次經歷。

魘都的天和梵行剎土別處的天不一樣,別處黑得早,這裡是越過鐵圍山,唯一有殘陽泄漏的地方。雖然那光根本稱不上陽光,充其量是對雲層的暈染,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,格外珍惜這份難能可貴。

令主當初選地方造城,稀圖的就是這一點,可是這巨大的好處,今天看來卻有點難耐。胸前斜挎著大紅花的令主站在城頭上,焦急地仰頭看天。極光隱約在地平線上流轉,天不黑,也只是一點淡淡的,如同輕煙一樣的痕迹,劃將過來,劃將過去……漸漸跑遠了。令主開始考慮,要不要動用一點手段,讓天早些黑。又怕太性急了,新娘子沒有準備好,見他去得匆促,回頭再鬧脾氣。

他抓耳撓腮,轉了一圈又一圈,撫撫先前她為他包紮的傷口,心頭的溫情綿綿如浪。

其實他是個很簡單的人,喜歡誰也只需要一瞬。如果之前的感情僅僅是基於對未婚妻這個稱呼的本能,那麼在被她摸過了手臂之後,這愛就像爆發的山洪,一發不可收拾了。千萬年了,除了打鬥,沒有和姑娘有過肢體接觸,令主很執著地認為,但凡黑袍遮住的地方,誰碰了誰就得負責。艷無方是又拿聘禮,又輕薄他,這門親不結也得結。

他靠著圍欄,伸頭往下看看,大紅花轎已經停在城門上,儀仗都準備妥當了。他深吸了一口氣叫璃寬:「時辰到了沒有?」

璃寬茶捧著蓮花更漏來給他看,「還有半個時辰,主上稍安勿躁。」

怎麼能不躁呢,令主半彎著腰,透過鏤空的雕花往裡看,那水滴得太慢了,半天才啪地落下來一顆。水平面離戌時遠得很,他一氣之下從裡面舀出一勺來,這下子好了,他笑著指了指,「看,吉時到了。」

其實用不著那麼麻煩,一切不都是他說了算嘛。璃寬放下更漏招呼起來,大家各就各位,儀仗執起了大旗,鼓樂背上了傢伙,山門一開,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魘都奔湧出去,那麼大的排場……人多就是好啊!

一路上圍觀的飛禽走獸有很多,大家目送騎著高頭大馬的令主走過,各式各樣的面孔,各式各樣的眼神。但凡複雜一點的,令主自動理解成了羨慕,這麼一來,心情好得想放聲高歌。

娑婆世界不是有句話嘛,洞房花燭夜,金榜題名時,人生快意不過如此。魘都離九陰山不遠,幾十里對於他們來說,必須有意蹉跎才能多花點時間。否則一抬腳的工夫就到了,別說新娘子,連令主自己都沒做好準備。

越走越近了,也越來越緊張。令主聽見自己牙齒相扣,咔咔作響。他對前面牽馬的說:「阿茶,本大王怎麼覺得有點冷?」

璃寬理解他的癥狀,「新郎官都這樣,等您見到魘後,自然就熱起來了。」

於是馬上的令主盡情顫抖,抖得篩糠似的,大概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吧!

濃霧又起了,迎親的儀仗穿的是紅色。昏暗的天光下,荒涼的曠野上,一隊鮮煥的人馬伴著悠揚的樂聲凌波而過,頗有幽冥鬼嫁的陰森感。前面就是九陰了,山巒在霧氣里露出倉黑的陰影,大隊人馬的腳程也加快了些。漸行漸近,漸漸看清,山腳已經架起了草廬,闊大的棚子底下張燈結綵,喜慶的燈籠,把整片荒地都染成了紅色。

盛裝的新娘,一人獨坐在棚子下,身上瓔珞重重,頭上覆著紅紗。迎親的偶們圍著棚子載歌載舞,令主在錯綜的人影里看他的新娘,身姿端莊,兩手壓著裙,裙下露出尖尖的鞋履,說不出的嫵媚和溫婉。

他走過去,無措地搓著手,「娘子,我抱你上花轎。」

坐著的人身形明顯一震,但一言不發,令主料想這又是成親當天的破規矩,拜堂之前不能說話。

無論如何,心裡是極高興的,他身手矯健,一把抱起了他的新娘子。第一次抱女人,令主的心都快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,掂一掂分量,暗自納罕,看著挺瘦弱的,沒想到長得還挺結實。

令主終於娶到媳婦了,偶們比他還高興,圍成一圈亂糟糟起鬨。令主被幸福沖昏了頭腦,腳下打著飄,把新娘子抱出草棚,送進了花轎里。

鼓樂又起,花轎上肩,偶們腳步輕快,一起一落間把轎子顛成了浪尖上的小船。令主春風得意,覺得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已經完成了,剩下的日子只要和新娘子纏纏綿綿就好。他是個沒什麼大志向的人,活了上萬年,也不過混吃等死。現在又來一個人,兩個人混吃等死,就熱鬧許多了。

他想著無方的臉,腦子裡暈乎乎的。攥著韁繩的手心裡攢了滿把汗,一顆從來不會悸動的心,今天一陣陣跳得雜亂無章,肋骨就像遇冷收縮,忽地一下,血直往臉上拍……身後的花轎是巨大的誘惑,令主忍不住悄悄回了幾下頭,轎門上垂掛的輕紗很薄,兩掖迎親的火把照亮裡面的身形,他的新娘子這回沒有表現出抗拒的姿態,想必已經認命了。其實她真的不必那麼視死如歸,他了解自己,他是個很好的人,以後婦唱夫隨,她絕對吃不了虧的。

一路吹吹打打,大管家一個月來的加急訓練頗有成效。雖然間或也有人跑錯調子,但大方向沒錯,大家也吹得興高采烈。

花轎進城了,回時絕對比去時快。令主的肢體動作無一不彰顯著著急入洞房,作為城眾的偶們是非常理解的。

「開過去、開過去……」大管家在城門上大喊,因為四面八方來道賀的妖魔太多了,幾乎把弔橋壓塌。一通群魔亂舞,難保不會嚇著魘後,當然是先進城,再說後話。

穿著綾羅,搖著摺扇的冥君來了,作為友好鄰邦,知道令主大喜,沒有不來道賀的道理。不單冥君,鎢金十六城的城主也到了,就算魘都沒有送喜帖,他們也不能失了禮數,因為白准喜歡秋後算賬,到時候給你兩雙小鞋穿,可夠大家喝一壺的。

人數超出預算,結果難煞了全盤指揮的大管家,本來沒準備大肆操辦,現在憑空多出這麼多人,他覺得調度不過來了。令主還沒下馬他就追著問:「酒菜不夠了,怎麼辦?」

令主大而化之一揮手,「讓太瓏送酒來,收了禮金再結算。菜好辦,外面打野味活殺,架起火堆現烤,反正吃的是氣氛嘛……啊,邊山主,多謝多謝……」

新郎官招呼客人去了,大管家吹著氣回看花轎,現在太忙了,後面的禮儀他是顧不上了,反正璃寬茶在,停下的花轎總有人接手的。

各忙各的,第一次辦喜事的魘都亂成了一團麻。新娘子的花轎停在那裡,居然無人問津,好在令主沒有走遠,他在轎子附近和賓客寒暄,眼神時時溜過去,被冥君大大嘲笑了一番。

「據說魘後是鎢金百年難遇的美人,白兄艷福不淺啊。」

觀滄海立刻跳出來作證,「嫂夫人絕對是第一絕色,人品高潔,醫道深山。當初小弟屍毒發作,是嫂夫人為我醫治,令我至今感念,大恩不敢相忘。」

天極城主難掩惆悵,「靈醫隱姓埋名在我城中看了五十年塔,我卻從來不知道……」

眾人悻然摸了摸鼻子,誰能想到呢,一朵牡丹就這麼被牛嚼了,可惜啊,可惜啊!

這麼傷感的話題不要再繼續了,繼續下去保不定白准要打人。這剎土上新人成親不興扭扭捏捏的,當初冥君娶冥後,冥後就是自己抱著她的小包袱走進酆都的。大家又開始攛掇,「請嫂夫人出來見見兄弟們吧,我等遠道而來,給大家敬杯酒也是應該的。」

令主有點為難,像他醋勁那麼大的人,很討厭別人看他的新娘子。但今天是大喜之日,來者是客,他就算想揍他們,也得注意影響。

他回身看看轎中人,俯身道:「委屈娘子,打發了他們就完了。」

轎子里的人直呼晦氣,一直等待四下無人的機會,可沒想到進了魘都就是妖山妖海,根本沒有獨處的時候。情勢所迫,只得從轎子里走下來,被一隻冰冷的手隔著嫁衣握住了腕子,透過蓋頭看見一張慘白的女人的臉,連吐出來的氣息都是涼的。她卻顯得很熱情,「嫂夫人不必緊張,我家冥君與令主如至親兄弟,今後咱們就是一家人……」

夜光杯放進了新娘子手裡,令主還是很顧念新媳婦的,他亦步亦趨跟著,擔心誰借酒蓋臉,唐突了他的娘子。

新娘賞臉,大家都很高興,紛紛舉杯回敬。原本一切都好好的,不知哪裡忽然刮來了一陣妖風,那風吹起了新娘子的紅蓋頭,蓋頭下戴著花冠的新娘有張濃墨重彩的臉,雖說五官不難看,但離鎢金剎土第一美人的標準差了好遠。

大家都呆了,幾十雙眼睛怔怔看著,連令主也傻了。

他撐著膝頭審視再三,妝面厚重,脂粉刷了足有三寸,連鼻子眉毛都分不太清了。他開始猶豫,不敢確定底下的真面目到底是不是他之前看見的那張臉。他的無方,不應該是這樣剛毅的五官啊……

忽然一激靈,他抬袖一揮,掃落了案几上的酒盞。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充斥他的心房,他直指盛裝的新娘:「葉振衣,你敢這樣愚弄本大王!」

振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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