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雪地梨花,宿命姻緣 第三章 初見裴公子

毋望與德沛是駕著牛車回饅頭村的,車上擺著米面,兩隻母雞和兩個大包袱,德沛左手捏個糖人,右手甩著鞭子,一派悠然自得。毋望抱膝在車上坐著,不時翻出綉線瞧,滿心的歡喜。適才路過繡花鋪子買了各色花線和兩個繃子,說起來她的刺繡手藝還是嬸子帶出來的,張氏原是女紅的好手,飛禽走獸,花鳥魚蟲,高山流水,皆無一不通,只因這幾年的顛沛流離才丟了手,如今重拾起來,綉了東西能賣錢的。毋望都打聽好了,那家綉坊還收客人的刺繡,若繡得好,簽了契約,下回的綉料不要銀子只管拿去,只要綉活送來,折了價再扣工本,便是無本的買賣了,豈不比毫無進項強百倍!

至於這牛,毋望想來便覺有些肉疼,花了白花花的五兩,郡里的大夫都很拿喬,只坐堂不出診,聽說要跑幾十里路,頭更是搖得似撥浪鼓一般,沒計奈何,毋望開始為買牛還是買騾子糾結不已,騾子便宜牛貴,騾子跑得快牛跑得慢,騾子能拉磨牛能耕田……騾子肉賤牛肉更值錢些,又想起屋子後頭那塊荒地,毋望咬牙切齒一跺腳把牛買下了,還是一頭剛滿兩歲的新牛,倒也不算太虧。

德沛有了牛可高興壞了,摸摸牛頭,拍拍牛臀,撫掌笑道,「可算有了自己的牛,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氣力呢!」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攬下了,這才套了車將毋望扶上去,在落日餘暉中急急往家趕。

遠遠已能看見村子,炊煙裊裊,犬吠聲聲,一派舒心愜意的田園詩意。

張氏在屋外等了許久,見姐弟二人駕著牛車回來,大大舒了口氣,一面又奇道,「哪裡來的牛?」

德沛大聲道,「自然是買的!」興沖沖將車上東西卸下,將牛拉到涼棚下牽好,又張羅拿蘆葦扎的薕子把兩隻雞圈起來,餵了食,還抽了乾草做了只窩,只等著明早好撿蛋。

毋望將剩下的十四兩七錢銀子給了張氏,提了鄭連生給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話,把當珠子的經過種種說了一遍,聽得張氏只顧抽氣兒,「還是春姐兒有見識,虧得到別處問了價,若一氣兒找了鄭連生,豈不白扔了十二兩!」

毋望福身道,「嬸子說得極是,只是也怪不得鄭先生,他又不是掌柜,做不得主,可惡的是那典當師傅。」

張氏應道,「竟要坑那許多,真真黑了心肝!」

劉宏道,「可曾替我謝過鄭先生?他家裡也不寬裕,竟還想著接濟我。」又長嘆一聲,「當年富貴時賓朋滿天下,殊不知貧賤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!」

毋望點頭稱是,瞧著劉宏精神頭仍是不濟,心中十分擔憂,輕聲道,「叔叔明日便去城裡罷,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經,總這樣拖著多早晚才是頭!」

劉宏悶聲道,「看不看還有什麼,不如拿了斧子來自己砍,還省些診金。」

毋望看他煩悶,忙寬慰道,「我今日打聽到一位大夫,卸甲之前在太醫院供職,醫術甚高,或者他有別的法子治叔叔的,不論如何總要試試的。」

劉宏還是搖頭,張氏對毋望無奈道,「這一日勞心勞力也該乏了,你且回去休息吧,我再同他說說。」

毋望道是便退出來,卻見德沛拿草席攤在涼棚前,坐在上頭眼巴巴地看著那頭牛。毋望道,「又出什麼幺蛾子?」

德沛抬眼嘻嘻笑道,「我今晚就睡這裡,怕有人偷牛!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個好好的牛棚,要有門有鎖的,這樣才能放心。」

這孩子心思甚是縝密,她竟沒想到要防賊,於是贊道,「我家沛哥兒真是長大了!只一條,外頭可涼,仔細凍著。」

德沛道,「我省得。對了,前日文家哥哥問你可是許了人家,後一日便聽見文媽媽和齊媽媽大吵起來,只因齊家的狗咬了文家的雞仔,文媽媽便夾槍帶棍地罵,後來我隱隱聽得齊媽媽說什麼俊哥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……」

毋望吃了一驚,猛想起了文俊那張憨實又不太憨實,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臉,頓時腦中嗡嗡作響。她撫了撫胸斥道,「你一個男孩兒家的說什麼家長里短!看好你的牛罷,過兩日買對鵝回來,若有生人便會叫的!」

德沛面上一紅,悶聲應是。

毋望回到房裡倒在床上,看著石青色的帳頂愣愣出神,她八歲那年與叔叔一家發配到此地時,頭一個認識的就是文俊,文俊的爹是當地的里正,要落戶必然得找他,那時文俊十一歲,下了學坐在院子里吟詩,什麼「閑來無妄想,靜里多情況」,又是什麼「亂紛紛世事不欲聽,倒大來耳根清凈」,一雙眼睛卻總往門外瞅,突地看到毋望,立時扔了聖賢書跑來只顧與她搭訕,那時毋望剛沒了爹媽沒了家,哪裡有心思聽他胡扯,只覺得耳邊聒噪,便不客氣道,「你可知與人方便,救人危患,休趨富漢欺窮漢?你自去讀書,我們不是來找你的,莫要盤根問底!」誰知就這一句,那文俊便整糾纏了她四年,每日學堂里歸來只顧追在她後頭跑,究其根底大概是文俊認識的女孩兒大抵不識字,毋望的出口成章令他大大的刮目相看,更要緊的是她說的那句他竟不知出處,著實比他還高明些。他爹爹和老師平日教導他要多多結交良師益友,於是乎,他更是巴巴的送上門討嫌,直到他考童試未過,他爹一怒將他禁了足,毋望的世界才清凈了一二年。方才猛不丁聽德沛提起他,真是唬了她一大跳,這閻王怎又打聽起她來,莫不是不安什麼好心?……苦悶了一會子,眼皮子開始打架,翻個身抱著被子沉沉睡去。

第二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,毋望忙起身梳洗,收拾停當出門,德沛已將牛牽出去放了,嬸子笑容滿面地捧了碗蛋羹,看見她便道,「那兩隻雞很是爭氣,今早果然撿了兩個蛋,我給你叔叔蒸了一個,還有一個在灶上,你去吃了吧。」

毋望忙道,「我不吃,留給沛哥兒吃。」

張氏笑笑,掀了帘子進屋去了。

毋望乘著風清氣爽,把昨日買的綳架子搬到院子里的樹蔭底下,繃緊了緞子的綉底,調勻了呼吸,著手給綉品描底。

齊氏領了裴家公子來時,恰見那春姐兒在畫梅花報春圖。齊氏回頭輕聲道,「那便是春君。」

裴公子頷首,再細看,只見她穿著淡綠的交頸長袖短衣,低著頭,露出粉藕似的脖子,月華裙上掛一宮絛長長垂在地上,素手纖纖,筆下紅梅點點,在這大好春光里,美得似一幅畫,裴臻不禁有些看痴了。這樣姿容的妙人兒哪裡得見過,若真有姻緣,豈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么!當下喜不自勝。

齊氏見他那樣,心裡明白了七八分,抬腿進了院子,高聲道,「春姐兒在繡花吶!」

毋望聞言忙起身一福,道,「齊嬸子來了!」卻見她身後跟著兩個人,一個小廝打扮,肩上背著藥箱,另一個風度翩翩,眉目清朗,只道是齊氏請來的郎中,誰知齊氏扔來的一句話把她震得天旋地轉——「這位是裴家相公,叫裴臻,先前同你嬸子提起過的。裴公子是大夫,聽說你叔叔傷不輕特來替他診治,快快喊你嬸子出來吧。」

毋望又羞又惱,面上又不好發作,應了聲便進屋尋張氏。劉宏聽了狠狠瞪張氏一眼,低斥道,「看你做的好事!如今別人尋上門來了!快打發了他,說我不用他瞧!」

張氏也急出了一腦門子汗,直說道,「原也沒有這樣的理,才說了媒就巴巴地跑來,我倒要問問齊氏,她這是作踐我們家呢,安的什麼心!」就要出去哄人。

那齊氏素來是個大嘴巴,得罪了怕要生事端,毋望思忖了道,「不如請他瞧瞧罷,診金照給,叔叔的腿總要治的,齊嬸子那裡也好交代,待人走了嬸子就同她說,咱們小門小戶高攀不上,叫他另尋佳偶。」

劉宏權衡後允了,張氏出去引人,毋望亦步亦趨地跟著,出了門檻便轉回自己房裡,再不露面了。

裴臻見了劉宏先是深深一揖,只道,「先生恕晚輩冒昧了,此番前來不為別的,有個同年病了,去那裡探望,路過這裡給我舅母送些東西,聽舅母說先生傷得甚重,晚輩恰巧略通醫理,便想儘儘綿薄之力,一來是精進醫術,二來醫者父母心,便是不相識的也要幫上一把的。」言之鑿鑿,形容不卑不亢。劉宏張氏聽了,面上方有些笑意,遂只將他當尋常的大夫,這般那般將這月余的癥狀俱同他講了。裴臻把了脈,又掀開被子細瞧,劉宏的病腿腫脹如桶,破損之處的皮肉有些潰爛,其狀真真慘不忍睹,齊氏瞧了嚇得倒退幾步,直呼造孽造孽!

裴臻面色如常,問道,「先生可怕疼?」

劉宏苦笑道,「如今都疼慣了,還怕什麼。」

裴臻示意小廝將藥箱打開,又吩咐張氏點了油燈,取出一根銀針在火上烤著,邊道,「今日先醫一條腿罷,怕先生疼得受不住。我先以三棱針直刺血腫處達骨膜為度,因日久了,需加拔火罐,待瘀血流出後再行手法整復,以夾板固定,靜觀幾日,若得好轉再治另一條腿。」

張氏喜道,「不用鋸腿了嗎?」

裴臻微微一笑,露出一排齊整的牙齒,篤定道,「截肢是下策,我以前曾遇過同樣的病況,是靠的這個法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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