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雪地梨花,宿命姻緣 第一章 雪上添禍事

天剛有些轉暖,明日便是寒食節。毋望早早起身,打開門,外頭尚且霧靄沉沉,日頭升了一尺來高,看著卻像個和了玉米面的餅子。

灶房裡傳來劈柴的聲音,一會兒嬸子提了水桶出來,看見毋望道,「今日起得早,可是想著明日踏青的事?」

毋望拂了拂衣袖,低聲道,「我趕早起來替嬸子做之推燕,還要到渠邊掐些柳條,我已經十四了,豈能整日只想著玩的。」

張氏了悟,面上笑得和煦了些,「想是嬸子說岔了,春君原是一片孝心。」再看向女孩,見她目光盈盈,眉眼間尚有貴氣,張氏也甚欣慰,這些年的磨難沒苦著孩子,也算對得起她的爹媽。

毋望洗了手,陶盆里已有嬸子發好的麵糰,摘了指甲蓋大小一塊,便拿著細細地捏,不多時就成了燕子,各個活靈活現,竟還有細長的眼睛和羽毛,叫人看了極是愛憐,待拳頭大的麵糰捏完,數來也有十七八個。此時堂弟德沛也進來了,嘻嘻笑道,「燕子都做好了,摘柳條就交給我吧,我爬上樹去,挑最好的摘。」說完歡呼而去,毋望與嬸子把剩下的麵糰和了棗泥做成餅子,現下只等著叔叔從柜上回來。叔叔在布行替人做賬房,離家幾十里,平日不常回家,逢年過節方才向東家告假,毋望瞧張氏頰上薄染芙蕖之色,心下也十分喜歡。

不多時聽見德沛在院外大喊,「媽,出大事了!」語調甚是凄厲。

兩人嚇了一跳,齊奔出門檻。只見德沛光著一隻腳,臉上涕淚縱橫,一手指著村口急道,「我爹摔斷了腿,被人抬回來了!」張氏聞言,一個趔趄險些栽倒,被毋望扶住,面上已然沒了人色。

劉宏被人用門板抬了回來,血肉滿身不停地哆嗦,兩條腿擰著,姿勢怪異,想是骨頭已經斷了。毋望見張氏只顧哭嚎沒了主意,只得引了人將叔叔抬到炕上,一面吩咐德沛請郎中,一面絞了帕子給他擦汗。

原來劉宏回家過節到柜上支了工錢,不想被歹人盯上,一路尾隨至明渠,搶了錢,又被推下壩子,在泥水裡昏死了半日,可巧被同村的李開復看見,方招呼人將他救了上來,算白撿了半條命。張氏千恩萬謝打發了李開復等人,迎了郎中進來,劉宏哀嚎不止,漸漸有些不支,只剩出氣沒有進氣了。

郎中忙拿參片讓他含住,一面用剪子鉸開褲腿,毋望顧不得迴避,趴在叔叔床頭,只見劉宏雙腿斷了兩三節,一片血肉模糊,白慘慘的骨頭從皮肉里戳出來,甚是瘮人。毋望這時方覺得天塌地陷,將躲在牆角的德沛抱在懷裡,並張氏三人失聲痛哭。

郎中搖搖頭道,「只怕兇險!你們切要留神,定是要發高燒的,等熬過了七日方轉出了鬼門關,腿是保不住了,保得了性命就是造化了。我先將碎骨挑出來,再上藥包紮,若要活得長久恐怕要將腿鋸掉,我是無能為力的,還是上郡里找名醫吧。」轉身將毋望和德沛趕出去,自去醫治劉宏了。

毋望失魂落魄跌坐在門外,想想劉家這些年的境遇,靠山山倒,靠海海乾,才剛過上安穩的日子,叔叔竟出了這樣的事,一日三炷香供奉神佛有什麼用。

接下來的數天劉宏果然高燒不退,迷迷瞪瞪連人都不認得了,張氏哭死過去幾次,以為他挺不過了,所幸五日後燒退了,只是人憔悴得脫了相,腿腫得倒比身子還粗。劉家愁雲慘霧,劉宏的工錢被人搶了,家裡剩下的半兩銀子又都抓了葯,度日艱難,一日不如一日。劉宏上工的布莊只遣了小廝來送了一吊錢,轉天就聽說雇了新賬房,把劉家後路掘了個乾乾淨淨。

沒錢再贖葯,更別提上郡里,現下快連飯都吃不上了,一時半會熬得,三月五月是萬萬不能的。人都說大難臨頭各自飛,近來張氏待她不如從前了,三句話沒說便拉臉子。這原是人之常情,親生的父母過不下去了還賣女兒呢,何況她一個外人。

「春君啊,」一日張氏喚她,臉上帶著三分猶豫,「你瞧嬸子當真是沒法子了,你叔叔如今癱在床上,半點動彈不得,害他的仇人跑得沒了蹤跡,他心裡煩悶,每日里只顧罵我,我的苦處沒處說去……」

毋望惶惶退後幾步,靠著涼棚下的柱子不免失神。嬸子要說什麼她早已知道,前日齊家嬸子找張氏,她無意間聽了她們閑談,原來是要替她保媒,說來沒臉,當初也是大戶家的小姐,如今竟淪落得要去作妾,真真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

見毋望沒有言語,那張氏知她為難,只悻悻道:「其實那裴相公也不辱沒了你,雖不是正房,卻也吃穿不愁,還有丫鬟婆子伺候。他家大太太是編修家的小姐,為人最是和氣,裴相公家裡只太太一個,再沒小的,也無外宅,清清白白的人,你進了府斷不會受委屈。這親事,退一萬步,已是最好的歸宿,如今不同往日了,心氣高作不得飯吃,嬸子再壞也不能坑你,總是你叔叔的親侄女,日後我下去了還要見你慘死的爹媽,只要你日子過得好,也不枉我背個賣侄女兒的罵名。」說到動情處竟哭了出來,「我與你媽是閨中的手帕交,只因有你媽,我才嫁與你叔叔的,豈知過門不滿三年,便滿門獲罪,發配到這苦寒之地,靠著你叔叔的舊友方脫了奴籍,往日的富貴榮華皆如煙雲,連夢中也不得見了……好孩子,你嬸子原不是這樣的,無奈一文錢逼死英雄漢,對不住你了!」

張氏滿臉頹敗,毋望眼中也漸漸發酸,看看這滿手的繭子,看看這滿頭的華髮,她才二十八歲,竟被磨難摧殘成了這樣,早已不是描著細眉坐在綉墩上哄她入睡的嬸子了。毋望毋望,毋要奢望,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。

「叔叔可知道?」她無奈地問道。

張氏抹抹淚,點頭道,「他知道,你齊嬸子半年前就來要過你的庚帖,那會子他還到裴家附近打聽過,終是做小,沒好同你說,不是遭了難,這件事斷不會再提的。」

毋望嘆口氣,朝她福了福道:「現下沒法子應你,容我再想想。」

說罷轉身回了房裡,插上門栓,蒙頭大睡,直睡到天黑方才起身,凈了臉,跪在父母牌位前拿銅錢占卜。只因平素不懂這些,到最後也未卜出吉凶來,索性磕了頭禱告,「爹媽,叔叔嬸嬸叫我去作妾,女兒原是不肯的,可如今叔叔被人撞下壩子摔斷了腿,又無錢醫治,日夜疼得打滾,女兒實是不忍,六年來靠著叔叔養活,無以為報,這回且當盡孝吧。若爹媽答應女兒就叫這紙錢上的青煙捲起來,我明日便好回了嬸子,如若不然,那便收拾衣裳連夜逃出去,不管天涯海角,女兒定能活下去,望二老給我指條明路。」

復又磕了頭,燒了紙錢,巴巴地望著銅盆里,待紙錢燒盡了,忽地見一縷青煙打著圈的往上,樑上貼的紅紙下翻飛起來,想是爹媽地下有知,也要叫她報恩了。罷罷罷,山窮水盡了還挑什麼,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。想那裴相公與夫人倒是蝴蝶情深,成親五年尚未納妾甚是稀罕,如今不是夫人無所出,怕也不會讓別的女子再入園子了,可惜她竟要去搶別人的夫君,也不知那兩人之中可有她的位子,若沒有,想來晚景也甚凄涼。

正胡亂想著,外頭有篤篤的敲門聲,毋望起身開門,不防一個小小的人撞進了懷裡。

「春君姐姐,」德沛哭得抽抽搭搭,「你要嫁人了嗎?還是與人做小老婆?那怎麼成!村頭阮秋的姐姐前日回門,臉上鴿蛋大的一個瘀青,聽說是叫正房打的,你也要這樣了?」

毋望挑了挑眉,作勢道:「誰說的?做妾也有許多門道,阮秋的姐姐挨打是因為她笨,討不得主子的歡心,你春君姐姐豈是這樣的人,沒見我給你扎的蟈蟈籠子多好看嗎,日後定然叫主母喜歡。」

聽了這話,那孩子擦擦眼淚,悶悶坐到桌邊半晌無話。毋望心下戚然,唬得了孩子唬不得自己,若不是沒計奈何,誰願走這步呢。

德沛突然抬頭道,「你是做姨娘,又不是作丫鬟,手巧有什麼用!」

這下毋望愣在那裡,只得戳了戳他的頭,「小孩子懂什麼,我嫁了人,好有錢給你讀書,給你爹瞧病,你想看著他落下病根嗎?」

德沛猛站起來,訥訥道,「我不讀書了,去找李先生,央他來替爹看病,明兒上野地里揀了番薯,賣了錢還他。」

這樣小的人竟有這樣大的氣概,毋望心疼地將他抱在膝頭,「你這麼想著我,我心裡極受用,幾個番薯值什麼,你在野地里跑,萬一遇上人伢子可了不得,還是乖乖在家裡,好叫我放心。」

一大一小又說了一會子話,隔著牆聽見哀哀的哭聲,想是叔叔嬸子也在為這事發愁,毋望雖有些惱那張氏,可想起她素日對她的疼愛,當下也不好發作,只問德沛道,「你爹爹好些沒?」

德沛道,「用帕子鉸了接骨草熬的湯敷腿,想是好了一些。」

毋望想明日還是要去鎮上一趟的,請個好些的大夫瞧瞧,當年朝廷來抄家前,母親將一顆東珠藏到她的髮髻里,拿了帶子綁緊,囑咐她小心看管,日後好換些銀錢吃飯,所幸官差押解他們入牢時只扒去了身上的衣服,這顆東珠一直好好放著,叔叔嬸子都不知道,要不是急著用錢,毋望是不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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