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
  活了很久,大多數時候的龍君是寂寞的。千年化龍,再千年化應龍,勘破輪迴直指天道,經歷了多少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險阻和百轉千回,才有今天的成就。修道的路上沒人陪伴,看似身邊海族不斷,都是表面上的熱鬧,其實他從來都是一個人。隱藏於蒼穹之外,風雨之中,就連眼裡進了沙子也沒人能給他吹一下,每每夢回,簡直為自己感到辛酸。

龍的一生是多麼高端大氣,然而劫難也比任何物種來得慘烈。算一算,離下次天劫還有五年,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麼。說不定飛來一隻迦樓羅,三下兩下就把風華絕代的他吞吃入腹了。迦樓羅是龍的天敵,大鵬金翅鳥,日啖蛟龍五百條,不過他已經修成應龍了,那大鳥應該拿他沒辦法吧!

龍君負手慢慢向龍綃宮走去,轉頭看,天氣晴好。他站住腳,讓穿透海水的一縷陽光打在他臉上……多麼憂鬱而又生動的存在,他是如詩如畫的龍君,是這億萬海族的希望。肩上擔子太重了,否則應該隱於天外的,等劫數過去就好了。可是潮鮫和雕題的爭鬥到了這樣焦灼的地步,不能把雕題一舉消滅,潮鮫又難堪重任,就此不管,實在狠不下心腸。

他嘆口氣,繼續往回走,走了幾步聽見那隻小鮫的聲音,期期艾艾叫著龍君。他決定不理,這孩子太讓人苦惱了,在他身邊這幾天,他也試圖扶植她,誰知她就是個傻子,遇事只會哭。照理說真身是那樣令人生畏的妖物,不該長顆芝麻大的膽子,結果世上的事就是這麼難料,看來要她成器,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。

「君上……」

那優柔寡斷的聲音又響起來,口齒也不太清,應該是叼著手指說的。叼著手指……一副沒出息的樣子!

「君上……」

聲音近了點,應該是追上來了。

「怎麼不理我?」她哀怨地喊,「先生……夫子……」

簡直聒噪欲死!龍君掏了掏耳朵,似乎有點生她的氣,但究竟為什麼生氣,自己也不知道。活著嘛,每個月總有幾天心情不好,反正就是不想說話,尤其是和她。須知睿智英明的人和二傻子交流是需要足夠的愛和耐心的,一旦匱乏了,就調動不起積極性來。

她開始嚶嚶哭泣,「龍君……九川大神!」

他終於站住腳,不耐煩地回身,「幹什麼呀?煩不煩吶?」

她見他終於有反應了,歡天喜地地追上來,笑道:「您去哪?我也去。」

他調開了視線,「回宮,睡覺。」

夷波覺得老是睡覺不太好,人會越睡越懶的。她說:「別睡,收拾屋子吧!」

還沒成年,特性倒和女孩子一模一樣,喜歡收拾,尋找存在感。

龍君想了想,覺得書房的確需要整理一下了,自從上書院教書以來,收集的典籍太多,為了給那些不開化的鮫人授課,預案都不知做了多少了。他點點頭,「好,我睡覺,你收拾。」

也行吧,主要她想彌補一下剛才給他留下的壞印象,免得讓他以為她除了發獃就不會別的了。

她拱肩呵腰跟在他身後,亦步亦趨。他不經意回頭看了眼,見她形體不好,開始絮絮叨叨叮囑她,「你將來可是要做女鮫的,怎麼背弓得像點蒼長老一樣?抬頭、挺胸、收腹,鮫人以流線型身材為美,你要巴結我,也不必做出這個樣子來,別人乍一看還以為你得了佝僂病。」

夷波臉上一紅,忙調整了下,訕訕笑道:「我是爪牙。」

「爪牙也可以有氣節,只有反派的爪牙才一副饑寒交迫的模樣。正派的這一方應該身板筆直,氣質上佳,進退有度,還帶著腦子。更重要的一點,爪牙不是個好詞,正派一般叫做兄弟,或者是……管家。」

夷波啊地一聲,「我不做兄弟。」

對於一心要做女鮫的魚來說,雄性稱呼是難以接受的,這個他明白。龍君想了想,「那就做管家。」

她搖搖頭,管家也是偏男性化職業,非要沾上點關係,就另闢蹊徑吧,「乾爹。」

龍君臉上的溫文爾雅頓時被擊得粉碎,「乾爹?」

她點頭不迭,這種關係可以發展成千萬種可能,原本八竿子打不著,這麼一來立刻就親近了,多好!

龍君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,收一條魚當乾女兒,這就意味著責任更重了,他有義務教養好她。

他斟酌了再三,說不行,「我年紀輕輕,怎麼能當你的乾爹呢!」

夷波認為合情合理,「乾爹兩千,我兩百。」

龍君咳嗽了下,他就不該在她面前顯露真身的,被她知道內幕,連他的年紀都換算出來了。說她笨,有的時候也有點小聰明,想當他的干閨女抱大腿,這點覺悟真是太超前了。

他蹙眉思量,算了乾爹就乾爹吧,有這麼個干閨女,其實也不怎麼丟人。不過在這之前要約法三章:「你我之間的關係是暗地裡的,人前不許叫乾爹,會把我叫老了的,記住了?」

夷波說好,「還叫君上。」

他威嚴地嗯了聲,「既然咱們變成了親屬關係,那你以後就要聽我的話,不許違逆我,也不許背著我說我的壞話。」

夷波高興壞了,這下子真的揚眉吐氣了,什麼叫攀龍附鳳,這就是啊!龍君是貨真價實的龍,只要蹭個乾女兒,將來就算只能當小老婆,有這層關係保駕,她就什麼都不怕了。

她搖了搖尾巴,掛在龍君手臂上,「我聽您的話。」

龍君挑了下唇角,先前的不快散了,似乎慢慢高興起來。他撣了兩下沒能把她撣開,也任由她掛著,把她帶進了龍綃宮。

書房裡有張躺椅,他忙了大半天有點累,在躺椅里躺下了,「乾爹休息一下,你把屋子收拾乾淨,回頭我起來視察。」

夷波說好,高高興興忙碌起來。案上的書堆得亂七八糟,她一本一本整理起來擺放妥當。翻開的簡牘得把兩頭椿平,結果提起來抖落一下,慢慢有捏了避水訣的紙片飄下來,撿起一看,原來龍君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窮,幾乎每一本書里都夾著銀票,少則幾千,多則幾萬,全是他的私房錢。

夷波有點傻眼,這麼有錢,卻剋扣她們的工錢,龍君真是出人意表!

她托著銀票心情複雜,躺椅里人不經意瞥過來一眼,愣了一下,猛地蹦起來,指著她手裡的銀票問:「被你……發現了?」

她嗯了聲,「真多啊!」

龍君吮唇思忖,把銀票接過來,從中抽了一張最小面額的遞給她,「這是給你的,收著吧!」

夷波不太明白,「為什麼?」

他這麼大尊神,讓人知道身家巨萬總歸不太好。要是聲張出去,長老們又要來哭窮,說國庫空虛了。她問為什麼,他解釋了她也未必明白,總之得堵住她的嘴,便找了個十分拿得出手的理由:「父愛如山。」

夷波捧著銀票低頭看,上面一個大大的十兩書寫得美輪美奐,她仔仔細細疊起來揣進懷裡,鞠了個躬,「謝謝乾爹。」

龍君慈愛地微笑,「真是好孩子,記住了,這件事不能對外人提起,有損本座的威儀。」

拿人的手短,夷波知道江湖規矩,雖然只有區區十兩,封口費的價值還是必須體現的。她鄭重點頭,「小鮫明白。」

龍君哈哈笑了兩聲,尷尬但又爽朗。比了比沒收拾完的地方,「繼續吧!」自己慢悠悠重又躺回去,這下緊張得睡不著了,擔心萬一又有什麼被她發現,那財就破大了。

可能是上了年紀,有時候記性不太好,比如頭天藏下的東西,隔一天就全忘了。他這千餘年累積的財富,搬來搬去不知換了多少地方,結果失蹤的越來越多,剩下的越來越少,實在是件令人傷神的事。

人生長恨水長東,龍君滿心詩人式的憂鬱,支著腦袋問夷波,「阿鮫啊,這兩百年在潮城,你過得好不好?」

她說好,能吃能睡,沒什麼不足。

「那長老總是針對你,你不難過嗎?」

難過是有的,但挺過去就忘了。她把案上的一小塊青苔擦掉,笑著說:「長老很好。」

倒是個不記仇的,龍君仰望殿頂上的藻井,喃喃道:「我這兩天在考慮,要不要把那四位長老換掉。他們思想陳舊,覺悟也不高,到了該退休的年紀了。」

夷波很意外,覺得這麼做太不留情面,畢竟都是元勛,撤了他們的職,以後可怎麼見人呢!

她猛搖頭,挨在他的躺椅邊上說:「長老為潮城,鞠躬盡瘁。」

龍君也再三考慮,「確實,這百年來他們建樹雖不多,擔驚受怕也是夠夠的了,光憑這個就不該奪他們的權。」他的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圈,捶捶胸口,「奇怪,近來本座氣短得很……」

夷波獻媚地在他胸口薅了兩把,「英雄氣短。」

他一時轉不過彎來,這個詞是這麼用的嗎?好像不是吧!他抬手蓋住了前額,反正意思大致理解了,湊合吧!

夷波想起明天的宴席感到失落,小心翼翼地打探,「四海大宴,找個乾娘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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