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綉被春寒 第六節

皇帝將錦書護在身後,冷聲對達春道:「沒有上諭,誰敢擅自出咸若館,就給朕把他的腿砍下來!」

護軍們齊聲應嗻,「噌」地刀把子脫了鞘,把孫太監嚇得就地跪倒,趴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一下。

太后頗意外地看著皇帝,他向來極孝順,從沒有過違逆母親意思的時候。現在倒好,什麼面子里子,全然不顧了,竟還打算拔刀相向。

「好,真是我的好兒子!你就是這樣為君為帝的?你皇考在地下也不得安穩!」太后氣得打顫,「你捨不得她,倒捨得自己的親生骨肉!」

太子爬過去抱住皇太后的腿,哀求道:「皇祖母,您別遷怒錦書,孫兒起事不是為她……是孫兒利欲熏心,不耐煩當太子。孫兒……想當那統御華夏,撫有萬方的第一人。」

皇太后喟然一嘆,在他肩上捶了一把道:「你也是個不長進的,到了這時候還護著她。她害死你了,我的哥兒呀!」

少不得又是揉心揉肺的抱頭痛哭,皇帝腦中一片迷亂混沌,原本妒忌發作,來咸若館之前是抱定了決心要殺太子的,可在耳房裡聽了錦書那席話,赫然發現太子壓根兒夠不上威脅。謀反雖是大逆不道,卻也不是只有一條死路可走。太后和皇后不鬧,他也不忍心真叫太子人頭落地。

錦書在一旁抹淚道:「萬歲爺,您要心疼奴才,就開開恩。」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,「奴才知道後宮不得干政,您要叫奴才下半輩子好過,就饒了太子爺吧,他……太可憐了。」

她楚楚望太子,嘴唇微顫著,耗得幾乎油盡燈枯的悲慘模樣。皇帝怕她太過傷情,安撫道:「你別操心那些,只管將養你的,這件事兒我自會料理。」

皇后回頭,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,「慕容錦書,你喝夠了東籬的血,轉臉就賣 乖了?你且別得意兒,告訴你,要不是你長了一張和你姑爸肖似的臉,皇帝能瞧上你?你還不知道吧,你的萬歲爺,他擎小就戀他嫡母,這茬兒他和你說過沒有?我料著是沒有,因為他那點子心思太不堪,他沒臉同你說!」

屋裡的人懼怔住了,皇帝驚得魂飛魄散,埋了十幾年的秘密猛地被人揭開了,那種鮮血淋漓的痛讓人窒息。他傻子一樣呆站在那裡,緊緊攥著拳頭,直攥出滿手的汗來。

「皇后,你犯了痰氣么?混說什麼!」太后斷喝,自打她嫁進宇文家,這事就一直瞞到現在,果然生出反心的人養不熟了,挖空心思打聽來這些陳年舊事,放在手上成了最狠毒的武器。皇后向來聰明,如今敗北了,失心瘋了似的,口不擇言成這樣。這會子觸怒皇帝能落什麼好兒,真想拖著太子下地獄去嗎!

錦書低下頭去,極力隱忍著,心卻被撕碎了一般。他對她那樣好,只是拿她做替身嗎?看著她,想的是別人……她這些時候的喜怒都是白費,歷盡磨難,得來的幸福不屬於她,她淪為了跳樑小丑。什麼都沒了,她輕輕搖頭,活著做什麼?寧肯去死,也好過被他這樣踐踏。

皇帝生出不祥的預感來,她的神氣令他恐懼,他抓住她的手,「錦書,不是這樣的,你聽我說。」

她掙脫出來,「什麼都別說,奴才知道。」她強自笑了笑,這皇后讓人深惡痛絕,死到臨頭還是鐵齒鋼牙,自己得不著善終,也不叫別人好過。她不能讓她如意,再苦也要咽下去!

「多謝皇后主子提點。」錦書沖皇后蹲了蹲福,眼裡是冷冽的光,「智者審時度勢,奴才要是您,這會子有氣力就多求求萬歲爺。」她轉眼看太子,「太子爺正在生死攸關的檔口,您和萬歲爺置氣,就是把太子爺往死路上推。您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嗎?」

太子別過臉,說不盡的絕望痛苦,她如今對他只有同情,他自以為能勝過皇父的地方也湮滅了,他窮得一文不名,活著也是枉然,活著也是受罪。

他沖著高高在上的父親深深俯首,「請皇父秉公執法,兒子罪孽深重,不孝不善,再也沒臉苟活,請皇父賜死。」

皇后猛然回過神來,面上有了怯色,「皇上,您不瞧咱們十幾年的夫妻之情,也請瞧著東籬是您的骨血,他小時候,您有多疼愛他啊!」

不念父子情,個至於等到這時候?東籬再可恨,也不及皇后的億兆分之一,她殺人不見血,就沖她剛才那句話,足以把她剮成個骷髏架子了。皇帝涼薄的直視她,「朕可以留太子性命,只是再不能在廟堂立足了。黜太子位,著即搬離東宮,上羊房夾道里自省去吧!至於皇后你,你自絕於朕,朕成全你,你回去,等著朕的廢后召書吧。」

皇后苦笑,這樣的結果已是特赦了,她一敗塗地,再無所求,枕邊人無情,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。

悵然一嘆,半晌吊線木偶一樣,機械的面朝皇帝跪下,叩首如儀,「聖明燭照,奴才高氏,謝恩。」

咸若館門前甬道上庄親王匆匆而來,他向皇太后打千兒請安,看見青磚地上跪著的皇后和太子,抑制不住的彎下了嘴角。

「皇兄……」他眼瞼低垂,拱手道,「宮門上的事均辦妥了,悄沒聲的,誰也沒驚動。東籬……」他木著臉,深沉嘆息,「您是怎麼處置的?」

皇帝尚未開口,太子啞著聲兒道:「皇上明鑒,兒子不願鎖在那四方天下虛度日子,兒子求您準兒子剃度出家,從今隱姓埋名常伴古佛,日夜替皇父祈福,贖這一身骯髒罪業。」

庄親王愣在那裡,鼻子不由一酸紅了眼眶子。真就到了這田地,他幾次三番,費著勁兒拐彎抹角的提點他,他是吃了稱坨,或者是鬼迷了心竅,壓根兒的不兜搭他。這下走到了末路,好好的金枝玉葉,要圈禁,要剃度出家做和尚,可憐他才十五歲,這樣大好的年華啊!

「不成!」太后蹣跚著上前攬太子在懷裡,一瞬蒼老了似的,頸上的伽楠念珠顫動著,眼淚簌簌打在太子肩上,「你素來不愛吃齋念佛,對著佛經就嚷頭疼,真要是皈依了,你叫我們心裡怎麼割捨得下?你一個爺們兒家,什麼想不開的?虧得也辦案子做旗主,喪魂落魄的,膿包樣兒叫人輕賤。就是關在羊房夾道里,將來好歹還有出頭的機會,若是入了空門,你這一生可就毀了,我的心肝肉啊!」

太子嘴角輕輕抽搐,想再看錦書一眼,終究是克制住了。再多的留戀都無用了,不是你的,拼盡了全力也留不住。

「請皇父准了兒子吧,兒子……生無可戀,只求心安。」太子的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,「您不答應兒子,兒子唯有自裁了。」

皇帝喃喃道:「你這樣的身份,哪個廟宇敢收留你?」頓了頓,空乏地揮了揮手,「長亭,這事兒朕撂開手了,你去辦吧,好歹……體面要緊。」

庄親王躬身道嗻,皇后卻發起躁來,隔開左右的隨侍去拉太子的披領,揉麵糰似的來回推搡,號哭道:「湛兒,你快些清醒吧,為這女人葬送一輩子,你值不值?你才多大的年紀,往後幾十年怎麼活?」

太子凄惶道:「額涅 ,兒子的人生已經結束了。兒子和您說過,情願去死,也不要被囚禁著。眼下當真到了這關口,皇父仁慈,還有兒子挑選的餘地,您別替兒子擔憂,找個深山古剎修行,兒子參禪悟道,就能重活一遍。」

皇后和天底下所有母親是一樣的,兒子是身上掉下來的肉,疼到骨髓里去,凝結了畢生的心血,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。原本的掌上珠、忘憂草,如今混到了這一步,心裡嫉恨著都是錦書鬧出來的禍事,哪裡還能按捺得住,發了瘋般的撲上去要抓人,口裡狂亂喊道:「狐狸精,喪門星,你好狠的手段!」

滿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,皇帝護著錦書往後退,達春手下的禁軍潮水樣的湧上來「救駕」,懾於皇后平日的榮寵尊貴,誰也不敢動手,只把她團團的圍住了。皇后隔著幾個人頭干看著錦書躲在皇帝身後,抓不著打不到,又恨又惱急火攻心,竟眼前一黑癱軟了下來。

太子撲過去抱起母親痛哭流涕,錦書經歷了這樣變故,早已身心俱疲,軟軟靠在 脆脆身上只顧抽泣流淚。

皇帝揚了揚下顎,對皇后宮裡的宮女道:「扶你們主子娘娘回去,傳太醫院的人過去瞧瞧。」

眾人應是,七手八腳把皇后攙出了咸若館。

「臣弟告退。」庄親王沖皇帝甩袖打千兒,轉過臉兒對達春道,「護送東籬 出去吧,往神武門上派輛車候著。」

太子轉身朝咸若館門前去,走了兩步突又頓住了。再看一眼,最後一眼,今生今世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。他回頭瞥了瞥,錦書淚眼朦朧地拿帕子捂著嘴,跨前兩步,似乎還有話說,卻叫皇帝拉住了圈進懷裡。皇帝偉岸,背過身去,山一樣地把她擋得嚴嚴實實。

太子惻然一笑,長吁一口氣,旋身出了門廊,挺直了脊背,在護軍簇擁下沿石路逶迤去了。

一時人都散盡了,偌大的亭館殿宇里只剩皇帝和錦書主僕。

皇帝頹唐靠在佛龕下,只覺乏累到了極致,好好的一家子成了一盤散沙,他的第一子,就那麼毀了。想起他才出世那會兒,自己怎麼盡著心的寵溺教誨,紅糖拌著米粥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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