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綉被春寒 第二節

皇帝眼裡浮起了堅冰,哂笑道:「慕容錦書,別打量朕是傻子。你一次次的不把朕放在眼裡,朕從不和你計較,這回卻是出了大格兒了!朕贈你的東西,昨兒在太子腰上掛著呢,你這兒怎麼還能有?你到底要瞞朕到幾時?你有恃無恐,不過是仗著朕愛你。你知道朕捨不得拿你問罪,所以你就敢把朕的尊嚴踩在腳底下,是不是?」

錦書恍如五雷轟頂,惶惶然僵立在那裡無法動彈。他說了什麼?在他眼裡她就那樣的不堪嗎?且不論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,單憑他那幾句話就足以讓她萬劫不復。好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,瞬間就分崩離析了。她以為用心地呵護就能長久些,結果原來那麼脆弱!他杯弓蛇影,從來不曾信任她,她的一顆真心燒成了灰,絕望從每個角落滲透進來,她避無可避,只能任其滅頂。

皇帝臉色慘白,咬牙道:「朕叫你說,你為什麼不說?你究竟有多少事瞞著朕?你和太子為什麼還有來往?朕把心掏給你,你就拿它做靶子,在上頭一刀一刀的扎,不瞧著朕咽氣兒,你就沒法子舒坦是不是?」

錦書只覺胸口劇痛,勉強扶著炕桌站穩,才道:「萬歲爺,奴才好冤枉!您把這麼大一頂帽子扣在奴才頭上,叫奴才怎麼生受得起?您要奴才的命,用不著大費周折,只要一句話就成了!奴才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,也絕沒有半句怨言,只求死得清白!」

真好!以死明志?她為的是誰?為的是太子!皇帝困獸一樣來回踱步,拳頭捏得咯咯響,哀戚地喃喃,「你要氣死朕么?不讓你進養心殿就是怕你們再有瓜葛,為什麼你偏要和朕對著干?你是朕的,這一生一世都是!你要和他把緣分續上,除非是朕死了!」

越想越惱,趨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,恨聲道:「太子謀劃的事也有你的份子是不是?你老實和朕說,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。」

錦書茫然怔在那裡,愈發的心驚肉跳起來。太子謀划了什麼事,叫他這樣刻骨的恨?她隱隱覺得不祥,再看皇帝,眸中滾滾的烈火,要把人吞噬一樣。她搖了搖頭,「奴才不明白您在說什麼,我和太子爺清清白白,沒有半點見不得光的地方,您不信我,我也沒法子,只是您何必編排出那些有的沒的來噁心我?你不過是膩了,又不甘心以前經歷的那些,存了心來尋我的晦氣!既然這樣,何不撒開手,兩下里都乾淨!」

她眼底有了綽約的淚光,一門心思全為了他,苦也好,樂也好,她都認了。可再大的冤屈都得有個說頭,他這樣,豈不叫她沒法活了!

皇帝腳下踉蹌著幾乎要摔倒,他凄苦地笑,「兩下里都乾淨?說得倒容易!你能夠全身而退,朕不能,朕死心眼兒,活該是個吃啞巴虧的!」他抬眼看她,「太醫診斷你不能懷身子,你面上難受,心裡八成很快活吧?你不愛朕,連帶著也不想替朕生孩子,是不是?」

她臉上滿是冷淡的倦意,她是個內斂的性子,不會撒嬌、不會爭寵、不會纏著他要星星要月亮,所以他不了解,他不知道她有多愛他。

爭執的時候也許是口不擇言,他要泄憤,就往她最深的傷口上撒鹽。她萬念俱灰,眼裡是蒼涼的痛,她說:「我太累了,要歇一歇。你走,我等著你下恩旨廢我。」

皇帝惶惶站著,突然驚醒過來,這話說不得,說出了口就沒有補救的法子了。他看著她垂下頭,轉過身去在炕桌前坐下,只隔了兩步,卻像隔了整個天涯。

「你還杵在這裡幹什麼?」她冷冽的攏起了眉,「非要我承認和太子有染嗎?成啊,你只當我勾引了太子,和他私相授受,你要罰要殺由得你,我皺一下眉頭,慕容兩個字就倒起寫!」

那股子犟勁兒又上來了,皇帝恨透了她的頂撞,冷笑道:「你倒是生死不顧。你放心,朕不會殺你,朕要叫你看看,誰才是這天下的霸主!和朕耍心眼子鬥狠?你們還嫩了點兒!」

裡頭「哐」的一聲脆響,守在門外的庄親王個李玉貴直蹦起來,正思量著是不是皇帝說不通道理砸東西了,又聽見錦書低喝了一聲「滾出去」,然後皇帝臉色灰敗地從書齋里走了出來,前襟上烏泱泱滿是水漬,藍緞平金銹龍單靴上還粘著細碎的磁片兒,想是茶盞在腳邊上開了花,濺上的。

庄親王和李大總管大眼瞪小眼,后妃叫皇帝滾出去,這可是古往今來頭回聽說。這錦書忒大膽了,還往皇帝身上潑水扔杯子,簡直是不要命了!

庄親王怯懦的挨過去,「萬歲爺,您沒事兒吧?」

「混賬!」皇帝邊走邊切齒道,「不可理喻,悍婦!」

李玉貴緊張地咽了口唾沫,才知道父子間產生了這麼大的隔閡。他慄慄然縮脖塌腰,恨不得隱沒到泥土裡去。聽得多了,知道得多了,離死也不遠了。這宮闈里真夠亂的呀!又是陰謀又是姦情,焉知皇帝會不會為了遮醜殺他滅口。

果然那邊一個眼鋒扔過來,皇帝狠戾地瞪著他,「夾緊了你的臭嘴,敢往外露半個字,朕活剮了你!」

李玉貴咚的一聲就跪下了,磕頭哀號道:「請主子放心,奴才知道規矩,這話爛在肚子里,絕不敢泄露出去。」

皇帝哼了一聲往外去,轉過石榴樹過毓慶宮東次間,一個小太監提著桶碰巧過來,冷不防和皇帝撞了個滿懷,大半桶水一氣兒全澆在了皇帝鞋面上。

皇帝才受了窩囊氣,滿肚子的火沒處撒,又來這麼一出,恨得抬腳就把小太監踹翻了,指著罵道:「捅婁子的積年!李玉貴,把這小畜生給我宰了!」

李玉貴跳起來應是,慌忙拍手讓護軍進來,手起刀落,那小蘇拉連哼都沒哼一下就結果了性命。猩紅的血在滿地水光里暈染開,直流到了石榴樹底下。

皇帝早往前星門上去了,這一地狼藉自有人料理。庄親王無奈地吩咐左右,「趕緊的收拾乾淨,拿沙把罈子下面蓋一蓋。青磚上用水沖,多衝洗幾遍,別叫你們謹主子瞧出來。」

說完了急著去追聖駕,皇帝心裡憋悶,只顧低著頭踽踽疾行。邊走邊道:「傳查克渾來,先悄不聲兒地把勒泰和展遲逮起來,叫他們把太子的罪行交代清楚,要是嘴硬就給朕往死里打,三十鞭子不夠打八十。朕知道他們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好哥們兒,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,什麼硬骨頭,都是虛妄!」他頓了頓,突然獰笑,「蘸了滷水打,打得越狠越好。朕要平定北方,家務事先得理理清,再縱著太子,他越性兒敢在老虎頭上捉虱子,朕成了什麼人了!還有勒泰和豫親王的門人包衣,一個不漏的給朕連鍋端了。男的充軍,女的送寧古塔犒勞將士去,沒有女人,男人辦正事都沒精神,朕這是愛護邊關將領。」

庄親王呃了聲,順著應承道:「萬歲爺您聖明。」心裡到底記掛太子的後路,皇帝這會子急紅了眼,鬥雞似的連人都吃得下。原本還把父子情挑在大拇哥上,怪只怪太子不知長短進退,太過冒犯天顏了,皇帝畢竟不是尋常人,豈能容得他一再放肆。

「皇兄……」庄親王遲疑道,「太子那裡……」

皇帝轉過臉狠狠看他,「你還想著為他求情?他淫亂宮闈,圖謀不軌,你還為他求情?」

庄親王悚然一驚,躬身道:「臣弟不敢,臣弟只是想問,您預備怎麼處置謹嬪?一切因她而起,難保她和這件事沒有兜搭,倘或慎刑司和善捕營拷問下來果然有牽連,您又怎麼善後?」

皇帝抿嘴沉默下來,怎麼善後,問得好啊!怎麼善後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賜綾子、貼加官,明戮暗鳩?真要那樣,連著他也活不成。

他背手站在廊廡下,手指輕輕摩挲著象牙扇骨,院子里樹上的蟬鳴一聲聲吵得他頭昏腦漲。他沒了主意,要殺逆臣輕而易舉,怕只怕他們當真供出個錦書來,他再一力的維護,屆時如何保她,又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?辦了太子,她定會恨透了他,往後別說沖他強顏歡笑,恐怕連看都不會再看他一眼了。

剛才那個伺候花草的小蘇拉給殺了頭,門上的宮女太監個個都看見了,嚇得發瘧疾似的狂抖起來。給攆到梢間門前的春桃懵了半天猛地清醒過來,拉了蟈蟈兒就往繼徳堂里去。進了宛委別藏,看見錦書哭得沒了模樣,兩個眼睛腫得像胡桃。滿地上的水跡,茶葉沫子和著瓷渣兒,濺得到處都是。

招呼小宮女進來收拾,蟈蟈兒絞了熱帕子上前給她凈臉,一面輕聲問:「主子這是怎麼回事?才剛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?怎麼一轉眼就惱了?」

錦書掖著眼睛不說話,隔了半晌才道:「他撒癔症。」指著那堆鞋幫子鞋底子,「收拾起來送燒化處去,別叫我再瞧見這東西。我真是吃飽了撐的,得了閑兒吃睡都長肉,何必要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。蟈蟈兒,往後他來了別開門,就說我死了。」

春桃和蟈蟈兒巴巴地對看兩眼,沒敢應她。

錦書獨個兒歪在炕上,只覺腸子都絞成了疙瘩。他還能來嗎?誤會那樣的深,他恨死了她,也許從此再不踏足毓慶宮了。她心裡苦透了,有滿腹的冤屈沒地方可訴,他這人獨斷專橫,說出來的話像尖刀。她心灰到了極處,懶得再思量那些。終究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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