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愁入西風 第六節

皇帝皺了皺眉頭,抬掌拍在龍頭扶手上,虎骨扳指咔的一聲脆響,竟裂成了兩半。

李玉貴嚇得身上一顫,吸著乾癟的肚子越發哈下腰去,只等著雷霆震怒。隔了好一會兒才聽頭頂上哼了一聲,「好個賢明的皇后,朕的話也作不得數了,她偏和朕打擂台么?」

李玉貴一凜,諾諾答道:「萬歲爺,祖宗規矩,後宮由皇后主持,主子娘娘定了位份,連太皇太后也沒轍。」

皇帝咬著牙道:「怪道讓她有恃無恐了!謹主子怎麼說?」

「謹主子性子好,對上頭的示下不能說什麼,回去就把西配殿騰出來給了容嬪娘娘,自己住東邊去了。」李玉貴據實道,「先頭兩邊的人起了點小爭執,謹主子那邊的兩個丫頭和容主子那邊的嬤嬤鬧起來了。倒不是什麼大事情,就為了容主子那邊倒騰擺設,響動大了吵著了謹主子。春桃出去說了兩句,容主子的奶媽子嘴裡就夾槍帶棍的數落。」

皇帝冷聲道:「怎麼不叫蟈蟈兒處置那個眼裡沒王法的混賬婆子?」

李玉貴垂手道:「蟈蟈兒她們也有忌諱,容嬪是皇后主子的人,謹主子再怎麼也不好得罪她。況且容主子是大學士孔豐的閨女,有那一層,臉面更大……」

皇帝冷笑道:「孔豐的閨女比旁人高一等?她有哪門子的臉面?滿朝廷都是朕的丈人爹,朕倒成了孫子輩兒的了。」

李玉貴心裡知道,皇帝早把錦書看成和自己是一體的,誰對錦書不敬,比犯上罪責還大。他訥訥閉上了嘴,反正他也不是真要勸諫什麼,不過是讓皇帝知道容嬪的出身罷了。

「起駕,去毓慶宮。」皇帝道,「傳太醫院使麻利兒過毓慶宮,打發嚴三哥過去,他治女科是行家。」

後面窩了半天的長滿壽嗻的一聲應了,拔腿就朝乾清宮去了。

御輦一路飛奔到了前星門,皇帝下輦進門,門上太監本來袖手縮脖的兀自受用,冷不丁看見皇帝進來,嚇得齊齊跪倒下來。

皇帝一路風風火火穿過惇本殿往毓慶宮明間去,跨進門朝左面瞥一眼,門前跪著個明鐺鳳笄的女子,身後帶了一個嬤嬤兩個宮女,俯身趴地道:「奴才恭迎聖駕。」

皇帝冷冷一乜,「你就是孔豐的閨女?」

容嬪心頭怦怦急跳,吃不準皇帝是不是替東屋裡的撐腰來了。天威不容觸犯,直緊張得頭暈耳鳴,嗓子眼發緊,乾巴巴地應了個是。

皇帝瞧一個嬪,一直跪著也不好看相,便讓起喀。看了她後頭的嬤嬤一眼,道:「好生管教手下人,朕的內廷不是戲班子,千萬要繃緊了皮。下回再有出格兒的言行,自己上內務府領板子去。」

容嬪悚然一驚,不由看過去——

皇帝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替換,明晃晃的五爪金龍團花褂並十二章祥紋,沿海龍皮披領像張開雙翅的海東青。他背手昂然佇立,臉上是寡淡的神情,那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之姿,天生的尊貴威儀,即便就在你面前,似乎也是隔著九重天般難以企及。

容嬪有些羞怯,進宮前也聽父親說起過當今聖上,讚美之詞怎麼都用不夠,簡直就是開天闢地第一聖主明君。今兒一見,果真是不同凡響的。將近而立,正是鼎盛的春秋,模樣兒清雋,又有矜持沉穩的做派,只是性子疏淡了些。

想著又不免捻酸,他對東屋的那位確實是不一般,自己初來乍到,卻得不著一個好臉子,他甚至都不肯正眼瞧她,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!

皇帝也沒空和她們多計較,抬眼看那四椀菱花門,綃紗的槅子隱約透出光亮來,門後卻是悄無聲息。皇帝惶然覺得害怕,不敢去推那扇門,便問侍立的蟈蟈兒:「你主子這會子怎麼樣了?」

蟈蟈兒負氣,故意看了眼西屋門前的人,一面回道:「主子眼下睡著,可奴才知道她心裡苦悶,把咱們都趕了出來,自己又病著,一個人不知要流掉幾海子的眼淚呢!原本好些兒了,因著驚動了起了身,像是又不濟了,萬歲爺還是進去瞧瞧吧!」

說著推門進去,前面引了道兒,掛起藻井下半副織金山水雲綉簾,也不去撩錦書床前落的蟲草紗帳,讓到一邊侍立,等皇帝進了垂花門後便自行退到外間去了。

隔著薄薄的帳子,依稀能看見床上側卧的身影,柔美細緻,水波一樣的溫潤婉轉。皇帝趨前,伸手去撩帳子,帳外覆著一排長而細密的穗子,從手背上纏綿滑過,帶出一片冰涼的觸感。

錦書眉頭輕攏著,眼角眉梢有朦朧的哀愁。臉上血色不佳,形容憔悴,那慘兮兮的模樣可人疼得不成。皇帝一千一萬個捨不得,挨著她被角坐下,細細端詳了會子,怕鬧醒了她,不敢去觸她。看見嚴三哥在帳幔子後頭露了下頭,便示意他噤聲,招他過來把脈。

錦書睡得不深,皇帝進來她就覺察了,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,也不想和他說話。原本以為他看一眼就會走,誰知竟帶了御醫來,這下沒法子繼續裝睡了,只得睜眼叫了聲「萬歲爺」。

「醒了?」皇帝過去替她捋捋鬢角凌亂的發,溫聲道,「朕聽說你病了就過來瞧你,這會子怎麼樣?」

錦書不能行禮,便微躬了躬身子,「謝萬歲爺垂詢,奴才好些了。」

皇帝看她臉上涼薄,知道她心裡不痛快,一時也不好多說什麼,只道:「嚴三哥是專替后妃瞧病的,叫他過一過脈,朕也放心。」

錦書轉眼看那御醫,似乎在哪兒見過,眼熟得很,只是記不太清了,便好氣兒道:「大人瞧著面善,咱們以前照過面的?」

那藍頂子御醫半哈著腰道:「謹主子貴人多忘事,奴才年下奉了太子爺之命,上西三所給您瞧過一回病的。」

錦書這才猛地憶起來,心下躊躇著轉眼去看皇帝,他面上倒沒什麼,聲氣兒卻不大好,往床沿上一坐,對嚴三哥道:「要仔細些診脈,朕聽說這毛病難根治,興許還有別的癥候。你下些心思,治好了讓你升發,治不好,只怕就要開革了。」

嚴三哥一怔,慌忙打千兒應個是,回身從藥箱子里取傢伙什,拿了一個蕎麥脈枕來小心墊到錦書腕子下。

皇帝對旁邊侍立的人吩咐,「給嚴太醫搬把椅子來。」

嚴三哥不敢就座,屈膝叩頭道:「奴才給主子們請脈跪慣了,還是跪著好。」說完去扣錦書的手腕,側著頭閉眼沉思起來,半晌也不說話。

皇帝耐性出奇的好,在邊上巴巴兒的等著,看嚴三哥臉上成色不對,心都提了起來。那邊慢吞吞開了尊口,「奴才瞧謹主子舌質淡紅,苔薄,脈沉細,依著奴才推算,謹主子這毛病想是在掖庭時作下的,才成人那會子受了寒濕,導致寒凝經脈,沖任氣血運行不暢,經血淤阻,這是肝腎不足的癥狀。」

錦書點頭應是,這病症兒由來已久,真是他說的這樣。那時候在掖庭苦得海了,數九寒冬里漿洗衣裳,洗褥子帷幔,人矮小,井口高,旋上來的桶提不動,一個閃失就澆了一身。身上濕了也沒空理會,手上的活計要緊,沒想到時候長了就叫寒氣入了骨。

「你別說旁的,只說能不能把這毛病緩下來,往後每月別那麼遭罪就成。」要論醫理,皇帝張口就來,可醫藥也分行當,針灸、痘疹、眼科、口鼻、大脈、小脈……分門別類串不上號兒。人說隔行如隔山,皇帝不懂婦人科,又不耐煩他絮叨,便粗著嗓子打斷了他。

嚴三哥唯唯諾諾道:「要長期的調理……奴才先給開方子,先頭的方子我看了,不對癥候兒,不知是哪位開的,單照著散淤來,還不夠分量。奴才這葯叫溫經散寒湯,兩帖下去能見著藥效,謹主子先吃上,等落了紅,奴才再開另一付葯來。」

嚴三哥嘴裡說著,手上也不停,在白摺上一一寫下來,回頭好交太醫院存檔。

皇帝踱過去看,除了當歸、川芎、赤芍這些女人常用的溫葯,還有胡蘆巴、五靈脂、制香附等幾味葯調和,心裡疑惑,便道:「這幾味葯有什麼講頭?」

嚴三哥手上一頓,聖駕詢問不得不答,覷了錦書一眼,期期艾艾道:「是給謹主子暖宮用的,主子積寒不散,倘或不作調理,將來恐怕……」

說了一半頓住了,錦書撐起身子道:「恐怕什麼?」

皇帝自覺失了言,這麼一問,聽著意思後頭還有不好的講頭,忙笑了笑道:「能有什麼,大不了每月定著時候的吃他的葯,給他打賞罷了。」

錦書心裡記掛,皇帝有意打岔,嚴三哥話里滿不是這個意思。她蹙了蹙眉,「萬歲爺,您叫他說,有話別背著我。」

皇帝無可奈何,也慄慄然,知道在她跟前想糊弄不容易,只好點頭對嚴三哥道:「你說吧,橫豎你也有法子治的!」

幾雙眼睛定定瞪著他,嚴三哥咕的一聲咽了口唾沫,滿打一揖怯懦道:「回主子的話,宮寒有壞處,信期小腹墜痛是其次,要緊的是……難懷龍種。」

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,錦書頹然倒下來。難懷龍種?果然是的……

皇帝又驚又怒,咬牙道:「嚴三哥,你是驢托生的么?過不過腦子?怎麼就懷不上孩子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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