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遺鈿不見 第四節

神台上的巨燭已然燃盡,火苗子璨然一跳,一縷淡淡的輕煙在空氣里彌散。滿世界只剩下黑,像一口井,像人心。

天又下起了雨,雷聲隆隆,破空的閃在泰陵寶頂上方盤桓,瞬間照亮了半邊天,照在檐角高昂的琉璃雕龍首上,眥目欲裂。

太子跪倒在雨里,渾身乏力,沒法子站起來了。十指狠命的插進泥濘的土裡,春草尖利的鋸齒割傷他的掌心,他渾然不覺得疼,只感到徹骨的冷。他顫得不能自已,臉上濕濡,分不清到底是雨還是淚。

「爺,我的好爺,奴才求求您了,再這麼下去非作下病不可!回車裡去吧,後頭的事兒咱們回頭再計較,成不成?祖宗,您要急死奴才了!」馮祿在他頭頂上支撐起大氅,雨那麼大,淋得人睜不開眼睛。太子在雨里跪了半個時辰,怎麼勸都不肯起身,如同失了提線的木偶,直把他急斷了腸子。

其實他們來得比萬歲爺早,卻發現山下遍布綠營軍,好容易找著個豁口上山,正準備進泰陵尋人,御駕帶著驍騎營禁衛軍也到了。太子困獸一樣地轉圈子,離隆恩殿只一牆之隔,聽得見錦書的哭喊,竟沒法子進去救她。心愛的女人遭受凌辱,自己偏偏無能為力,這對尊貴非凡的儲君來說是怎樣的屈辱!

馮祿不禁嘆息造化弄人,就差了那麼一步!太子爺和錦書失之交臂,事到如今,恐怕今生再也無緣了。

「主子爺,撒手吧!」馮祿帶著哭腔的勸諫,「天涯何處無芳草,萬歲爺已經……您再難過又怎麼樣呢!」

太子搖搖晃晃站起來,紅著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,「都怪你!要不是你這狗奴才作梗,我這會子早去救她了,也不至於讓皇父對她做下這種造孽的事來!」

馮祿抱住他的腿就地跪下來,哭道:「主子,主子,小不忍則亂大謀!奴才知道您有多委屈,您心裡過不去就打奴才兩下出出氣兒,奴才這都是為了您啊!萬歲爺是怎麼樣的脾氣您還不知道嗎?立起兩個眼睛來就不認人的主兒!您杠著硬上能得著什麼好?倒叫後頭父子不好處,叫萬歲爺更加的打壓您,處處防著您,您還有出頭的日子嗎?」

太子泄了氣,背靠著紅牆喃喃,「是我不中用,保護不了她……」說著又像個孩子似的痛哭流涕,捂著臉說,「我算個什麼男人!原就不該讓她留在御前,會有今天這局面是預料中的,是我坐看著一切發生,錯都在我!」

眼下說什麼都不濟了,馮祿磕頭道:「爺,咱們從長計議,趁著綠營軍都撤了,這會子就下山去吧!別等到萬歲爺出來,萬一遇上了,到時候又費功夫。」

大雨把他澆了個透,心思愈發清明起來。木已成舟,他恨不能立刻舉兵,只是時機尚未成熟,不能操之過急。他緩緩直起身,悵然復看寶城一眼,帶著滿腔怨恨,由馮祿攙扶著從陵墓另一側朝開闊地去,漸行漸遠,成了莽莽一點,消逝不見了。

神道上停著的翠蓋珠纓八寶車放下了呢帳簾,皇帝翻身上馬,嚇壞了阿克敦,他打千兒道:「奴才啟奏萬歲,天兒太壞了,請主子保重聖躬,還是和錦姑娘一道坐車吧!奴才們在外伺候,也好放開了手腳往京畿趕。」

皇帝橫了阿克敦一眼,「多嘴多舌!朕怎麼,多早晚輪著你來置喙了?」

阿克敦一凜,皇帝說什麼自然不敢違逆,他也是好心,這兩位鬧彆扭是明擺著的,錦姑娘是綁著手腳扔進車裡的,可……可萬歲爺才震完卦,淋著了雨對龍體有礙。都是男人,他很知道其中厲害。

阿克敦頗有些忠心,他是宮旗下包衣出身,原來就是南苑家臣,比起皇帝御極後提攜的那些漢臣體人意兒得多。他本著忠僕的辦事原則跪下磕頭,「主子,姑娘一個人在車裡,手腳縛住了不假,可難保沒有別的差池。主子您瞧……」

皇帝訕訕下了馬,站在車外猶豫了一陣,方示意侍衛打起了氈子。

錦書縮在馬車的一角,神色萎靡,髮髻散亂,那模樣極狼狽可憐。看見他進來恐懼地瞪大眼睛,嘴唇翕動幾下,卻發不出聲音來。

皇帝蹙眉看著她,有滿腹心事無從談起。得到了,為什麼心卻隔得越來越遠?他坐過去,繩子綁得太緊,她的手腕子已經烏沉沉發紫,觸目驚心。他心頭一抽,低聲道:「你聽話些,不要鬧,朕給你鬆綁,好不好?」

她不答,一味看著他,眼神複雜莫名。

皇帝竟有些心虛,他也自責,怎麼在泰陵里做出這種事來!時候不對,地點也不對,她該有多恨他,他不敢去想像。

他伸手去觸那繩結,手指滑過她的手背,她猝然一驚。皇帝感到滅頂的絕望,喉嚨哽得生疼,只硬忍住了不叫眼淚流下來。

一圈圈鬆開如意帶,一點點解放她,她的手掙脫出來,他還沒來得及查看她的傷勢,「啪」的一聲脆響,他右邊的臉頰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。

積蓄了她所有力量的一掌,他頭暈目眩,幾乎懵了。

「宇文瀾舟,我恨你!到死都恨你!」她啞著嗓子嘶吼,「不要再碰我,否則我一定殺了你!」

他慢慢坐正了,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疼,卻心平氣和,「朕的確是做錯了,可是朕不後悔。你打朕,朕可以不追究,全當朕欠你的。」

欠她的,他窮其一生都還不清。她再沒那些心力去計較那些了,「既這麼,勞煩你放了我。我沒臉見人了,往後就叫我半人半鬼的活著,與你再無干係。」

還是想走?他深深的無力,閉上眼睛咬牙道:「休想,除非朕死!」頓了頓睜開眼直視她,嘴角浮起冷酷的笑,「你籌劃已久了吧?難為你費了那麼多的心思!朕一直以為你是受了皇后挑唆,臨時起意,誰知你原來早有預謀。褻衣里的東西什麼時候縫進去的?朕是個傻子,你只要衝朕笑一笑,朕就歡喜上三天。朕以為終於把你捂熱了,誰知都是朕的妄想,你的心比石頭還硬,你對朕沒有半分的眷戀,說走就走了……」

他揚起臉,似乎這樣能叫眼淚流進心裡去。他努力的平復心緒後方道:「朕勸你斷了念想,你侍了寢,今生今世烙上了宇文家的烙印,就是走到天邊又能改變什麼?」

錦書早就已經血肉模糊,他還往她傷口上灑鹽,她失控了,捂著耳朵尖叫起來,「你胡說!你胡說!什麼烙印……我和你沒有關係!沒有關係……你是仇人!是殺父仇人!」

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,鐵青著臉道:「沒有關係?或許你肚子里已經懷上朕的孩子了!沒有關係嗎?不要緊,朕回京便冊封你,要逃?想都別想!朕是你丈夫,不管你認不認,改變不了了!」

她吃吃笑起來,「丈夫?你也配當這個字眼!」她像是聽見了笑話,越笑越令人心驚,直笑得淚流滿面,癱軟在彩金綉雲龍坐褥上。

渾身上下火燒似的疼,誰來救救她?她在這世上還剩下些什麼?沒有父母、沒有家、如今連僅剩的一點驕傲也沒有了!她原先那樣愛他啊,甚至在那些妃嬪對她惡語相向的時候,她還能提起勇氣來反唇相譏,依仗的不過是他的愛和敬重。

現在呢?在他眼裡她成了三千粉黛之中的一個,和那些宮妃小主們沒有區別。他對她還有愛嗎,或許有吧!可是敬重呢?永遠失去了。她就像綾子扔進了刷鍋水裡,管他原來是什麼顏色,如今就是一塊破抹布。

她縮成了一團,想到他說的孩子就覺得摧肝裂膽。不會這麼巧的,好多妃嬪輪著翻牌子,也不是每一位都能懷上,自己只一次,絕不能夠的!

她又哽咽著哭,心裡說不出的失望無助。他為什麼要這樣?他口口聲聲的愛,最後不顧一切地把她毀了。要是她對他只有恨,她還能找到活下去的動力。可她的感情偏偏那麼複雜,超出了她這個年紀所能承受的範圍,她覺得自己要垮了,再也活不成了。

皇帝從沒有那樣害怕過,她蜷在那裡呼吸微弱,簡直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。什麼也顧不上了,慌忙靠過去替她搭脈,脈象又虛又浮,三焦六脈都已傷透了,干吊著一口氣似的。

他攥住了她的手就沒辦法鬆開了,外頭電閃雷鳴,他覺得他頭頂上的天也要塌下來了。他惶恐不安,他沒了主張,他用全部生命把那雙柔荑包裹起來,低頭貼在唇上央求,「你要朕怎麼樣都行,你說句話吧,不要折磨自己!朕把後半輩子都交給你,朕帶你住到暢春園去,就咱們倆,咱們朝夕相對,再也沒有別的女人來打攪我們,好不好?」他的眼淚滴落在她的指尖,他抽泣,「……只要你陪著朕,不要離開朕。」

她沒了意識,落進一片迷霧之中,他在她耳畔說話,好像隔了十萬八千里。她放眼看,一片沉沉陰霾,沒有邊際,望不到頭。盲目地往前走,突然一凜,發現自己腳下便是萬丈深淵。

霧靄後面有悠長的嘆息,她駐足回望,一個身影慢慢走出來,陌生的臉,感覺卻又那樣熟悉。他說:「皇姐,你要挺住。等我這裡一切鋪排好了就去找你,你要等著我,總有骨肉團聚的一天。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,我們都一樣……」他側了一下頭,無奈地笑,「我知道你在紫禁城裡,可是我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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